子时过半,写字楼依旧灯火通明,像一枚嵌在城市血肉里的冰冷芯片,持续不断地超频运转,散发着过热的、濒临烧毁的焦糊味。
朱常青觉得自己的颅腔也在跟着共振,嗡嗡作响。
眼前的显示屏字迹开始浮动、重影,胃袋里那点靠咖啡和三明治撑起来的虚假饱满早己告罄,只剩下一种灼烧般的空虚感。
脖子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合页,每一次转动都带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空气里弥漫着中央空调循环过的、混杂着几十人呼吸与外卖余味的滞涩气息。
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话铃声,还有隔壁工位同事压抑着的咳嗽声,织成一张细密的、令人窒息的网。
项目经理的声音隔着一排工位传来,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肉:“……常青,那个数据模型再核对一遍,天亮前必须发我邮箱。
客户明天上午十点要最终版。”
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声音里透着同样的疲惫,只是多了几分磨出来的麻木和不容置疑。
朱常青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喉咙干得发疼,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吝啬。
他伸手去够桌上的咖啡杯,杯壁冰凉,里面只剩下一圈深褐色的渍痕。
算了。
指尖重新放回键盘,试图聚焦视线。
数字、公式、图表……它们扭曲着,跳跃着,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心脏忽然猛地、突兀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瞬间的真空般的钝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向左胸,呼吸滞了滞。
没事。
熬过去就好。
熬过这个项目,拿到奖金,或许能休个短假……他脑子里掠过几个破碎的、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念头,试图给这具濒临散架的身体再打一针强心剂。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劣质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
那黑幕不断扩张,吞噬着灯光,吞噬着屏幕的光亮,吞噬着整个嘈杂却骤然变得遥远的世界。
最后的感觉,是额头重重砸在冰冷键盘上的触感。
砰。
一声闷响。
但并不响亮,很快就被更大的键盘敲击声和电话铃声吞没。
……黑暗。
温暖。
粘稠。
一种被严密包裹着的、无需费力的漂浮感。
像是在最深沉的睡眠里,又像是泡在营养液中的胚胎。
零碎的记忆碎片像断了线的珠子,胡乱冲撞,然后慢慢沉淀,试图重新串联。
写字楼惨白的灯光,键盘冰冷的触感,胸口那致命的、最后的绞痛……以及更久远的,属于另一个平凡人生的平淡画面。
我是朱常青。
我……死了?
那现在是……意识试图挣扎,感知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柔软的水壁。
他能“感觉”到外界模糊的晃动,听到被过滤后沉闷断续的声响——似乎是激烈争吵的男人和女人声音,焦急,恐惧,却又强行压抑着。
还有另一种……从未听过的、令人心悸的尖锐嘶鸣和爆裂声,远远近地炸开,震得这温暖的包裹也微微颤抖。
一种本能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这初生的意识。
危险。
剧烈的颠簸。
女人的闷哼,男人粗重的喘息,液体滴落的粘稠触感……温热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包裹着他的温暖液体似乎也在波动。
“……”一个女人的声音,气若游丝,极近,仿佛就贴着他所在的空间外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痛与决绝,“……玉儿……丽……活下……”轰!
恐怖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爆发,仿佛天崩地裂。
包裹他的整个世界剧烈旋转、翻滚,那温暖的壁垒被可怕的力量撕裂、挤压!
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涌入,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和几乎将他微弱意识震散的冲击。
剧痛。
撕裂般的痛。
黑暗再次降临,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安宁的黑暗,而是充斥着破碎、痛苦和彻底无序的混沌。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从那片破碎的混沌中重新勉强凝聚起来。
痛感己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虚弱和……渺小感。
他“睁开”了眼睛——或者说,启动了某种视觉感知。
看到的却是一片模糊昏暗的光影,物体的轮廓扭曲晃动,难以分辨。
他感觉到自己被抱着,轻微地摇晃。
视线艰难地聚焦,勉强辨认出抱着他的人的下颌线条,沾着污渍和干涸的血迹,紧绷着。
旁边似乎还有另一个更小的、温热的襁褓,传来细微的、猫儿一样的啜泣声。
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的男声低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里艰难挤出来的:“……就到这里……躲好……无论如何……别出声……”声音里浸透着一种朱常青无比熟悉的、属于成年人的极致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脏紧缩的绝望。
然后,他被放入一个狭窄、粗糙的凹陷处,冰冷的石壁硌着他。
几片带着湿气的枯叶被匆忙地盖在他身上,挡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线。
脚步声,踉跄而急促的,远去了。
连同那个细弱啜泣声也一并带走。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下来。
只有冷风穿过石缝的呜咽,以及极远处,那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闷雷般的轰鸣声。
冰冷。
饥饿。
恐惧。
这具幼小的、孱弱的身体本能地想要哭泣,想要挣扎,想要寻求那点早己消失的温暖和保护。
但身体深处,那个属于朱常青的、疲惫不堪的灵魂,却死死压住了这一切本能。
不能哭。
不能出声。
会死。
前世最后时刻那心脏被攥紧的剧痛,和此刻浸透骨髓的冰冷恐惧,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他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没有生命的石头,躺在冰冷的石缝里,透过枯叶的间隙,看着那片模糊不清、晦暗压抑的天空。
记忆的碎片和现实的感知缓慢地、痛苦地交融。
朱常青……死了。
现在,是陈玉。
父母……大概也死了。
为了把他和那个叫“丽”的妹妹,塞进这个石缝里。
这个世界……尖锐的嘶鸣声再次从远方传来,拖得很长,像某种恶毒的诅咒,划过天际,最终以一声撼动地面的爆炸作为终结。
碎石和尘土簌簌地从石缝边缘落下。
这他妈是个什么见鬼的仙侠世界?!
打工猝死,魂穿乱世,爹妈祭天,开局一个洞……还有个不知被带往何处的拖油瓶妹妹。
巨大的荒谬感和悲愤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几乎要撑裂这具婴儿的躯壳。
可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连放声痛哭一场都做不到。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只能化为这具弱小身体内部无声的、剧烈的震颤。
前世加班加到吐血的内卷之魂,在此刻极致生存压力的碾磨下,发出了一丝微弱却尖锐的铮鸣——活下去。
得他妈活下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远方的轰鸣似乎暂时停歇了。
一阵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
那个沙哑的男声再次响起,更近了,带着一种死里逃生后的虚脱和更浓重的悲恸:“……没了……都没了……就剩……这两个小崽……”盖在脸上的枯叶被一只颤抖的、布满伤口和泥污的大手轻轻拨开。
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张放大的人脸。
粗糙,饱经风霜,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悲伤。
他看着石缝里的陈玉,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成一声沉重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另一只手里,抱着那个小小的、依旧在细微啜泣的襁褓。
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陈玉从石缝里抱了出来。
冰冷的身体骤然接触到外界冰冷的空气,激起一阵战栗。
那汉子手忙脚乱地用自己的破旧外袍裹住他,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陈玉,或者说,朱常青的灵魂,在一片冰冷和麻木中,被迫接受着这残酷的现实。
他睁着模糊的双眼,看着那张陌生的、写满苦难的脸。
汉子抱着他们两个,踉跄着转身,离开这片弥漫着淡淡血腥和焦糊气味的废墟。
陈玉的最后一点视线,越过汉子的肩头,落在后方。
残破的、焦黑的断壁残垣歪斜地指向阴沉天空。
一面半塌的、脏污不堪的布幡耷拉在折断的木杆上,依稀可见一个扭曲的、他从未见过却莫名能意会的字符——魏。
风卷起灰烬,打着旋,掠过死寂的土地。
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背影萧索,渐渐融入这片荒败的底色。
被他裹在破袍子里的陈玉,闭上了眼。
属于朱常青的那部分意识,在极致疲惫和巨大冲击下,终于沉入一片短暂的、不安的黑暗。
但在沉没之前,一个冰冷、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针,钉入了灵魂的最深处。
活下去。
然后,找出这一切的……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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