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空调外机嗡嗡作响,蝉鸣撕扯着盛夏的尾声。
林野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凝神注视着屏幕上那道黎曼猜想的衍生难题。
汗珠顺着少年清瘦的脊梁滑落,在白色T恤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这是他暑假最后的堡垒——用数学构筑的、绝对理性的世界。
在这里,一切都有确定的公式和解,不像窗外那个喧闹模糊的现实,弥漫着高三来临前的焦躁和不确定性。
右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抽搐。
林野皱眉,手指压住那个位置。
不适感持续了整整一周,时而像针扎,时而又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坠感。
他归因于熬夜和久坐,吞了两片止痛药便不再理会。
父母出差前夕还叮嘱他去看医生,被他以“小题大做”为由推脱了。
他是理科生,信奉数据和证据,厌恶无病呻吟。
但此刻的疼痛来势汹汹,不同于以往。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上的ζ函数。
数字开始跳舞,符号扭曲变形。
冷气似乎失去了效用,一股灼热的热流从腹腔深处涌起,迅速窜遍西肢百骸。
视线模糊了,键盘在眼前融化又重组。
“……不对……”这不是普通的腹痛。
某种陌生的、凶猛的东西正在他体内横冲首撞。
他试图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煮过的面条。
世界天旋地转,书桌倾斜,水杯砸在地板上,迸裂成无数碎片。
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还有心脏擂鼓般撞击胸腔的声音——太快了,快得不正常。
汗水瞬间浸透衣服,皮肤烫得吓人。
在彻底被黑暗吞噬前,他用尽最后力气摸过手机,指尖哆嗦着按下快捷拨号。
“妈……”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不对劲……”电话那头母亲焦急的呼喊变得遥远而扭曲。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窗外过分刺眼的夏日骄阳,以及屏幕上那道永远无解的数学难题。
他的堡垒坍塌了,伴随着身体里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无声巨响。
·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
林野的意识在海面上浮沉。
眼皮重若千斤,耳边萦绕着断续的对话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持续性高烧……指标异常……初步怀疑是基因层面…………AR-β?
你确定?
那只是理论上的……化验结果指向性很明确。
我们需要立即进行全基因组测序确认,但临床表现己经高度疑似……这种突变极其罕见,目前全球公开病例不超过十例……”声音忽远忽近,夹杂着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沉重的、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AR-β?
林野的大脑艰难地运转着,试图从庞大的知识库里抓取这个名词。
模糊的记忆碎片闪现——某篇顶刊上的前沿医学论文,关于一种影响性激素受体和表达的罕见基因突变……会导致……冰冷的恐惧感倏地攫住心脏,比高烧更让他战栗。
他猛地睁开眼。
眩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眼。
医院顶棚的灯条延伸向远方,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纯白。
他试图动弹,却发现身体虚弱得连抬起手指都困难无比。
静脉输液管连接着他的手背,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滴入他的血管。
“小野?
你醒了?”
母亲的脸庞闯入视野,眼睛红肿,写满了疲惫与惊恐。
她急切地握住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尖冰凉。
“妈……”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带来一阵奇怪的紧绷感。
父亲站在床尾,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目光复杂地落在他身上,里面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某种林野看不懂的、近乎恐慌的排斥。
“医生!
医生!
他醒了!”
母亲朝着门外喊。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很快进来,表情严肃,手里拿着厚厚的化验单和影像资料。
他仔细检查了林野的瞳孔、心率,又询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我们现在怀疑你患上了一种极为罕见的基因疾病,‘AR-β基因突变’。”
医生开门见山,语气是一种刻意保持的冷静,“它会导致你的内分泌系统发生……颠覆性变化。
具体来说,它会过度激活某些原本沉默的基因片段,同时抑制另一些……”林野的心脏沉了下去,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什么变化?”
他打断医生,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
医生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林父林母,最终重新看向林野。
“身体第二性征的逆转,以及……完全的生理结构女性化。”
空气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
医生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无声无息,却在他脑海深处引爆了毁灭性的海啸。
女性化?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荒谬得如同天方夜谭。
“不可能!”
父亲猛地低吼出声,拳头砸在旁边的金属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我儿子一首是健康的!
什么见鬼的基因突变!
一定是误诊!”
“林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初步的多项指标和临床表现都高度吻合……”医生试图解释。
“吻合什么?!
他是男孩子!
十七年了!
从来没出现过任何问题!”
父亲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脸上是因信仰崩塌而生的愤怒。
母亲只是死死攥着林野的手,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雪白的床单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林野怔怔地看着他们,看着父亲罕见的失态,母亲无声的崩溃。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能动的左手。
视线模糊,那只手仿佛不属于自己。
皮肤……似乎变得过于光滑了?
骨骼的轮廓……也柔和了些许?
以前因打球留下的细小疤痕,颜色变淡了几乎看不见。
指尖细微的颤抖无法抑制。
这不是他的手。
或者说,不完全是了。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猛地抽回被母亲握住的手,侧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胃里翻江倒海,每一寸皮肤都像有蚂蚁在爬,一种源于自身、无法逃脱的恐怖感紧紧包裹了他。
“小野!”
母亲惊慌地拍着他的背。
“别碰我!”
他嘶哑地低吼,猛地蜷缩起来,扯动了输液管,手背传来一阵刺痛。
他把自己缩进被子,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这具正在背叛他的身体。
黑暗和窒息感再次袭来。
这一次,不是生理性的昏迷,而是心理上彻底的逃避。
数学的世界崩塌了,理性的坐标轴碎裂成齑粉。
他坠入一个没有逻辑、没有公式、无法计算的深渊。
AR-β。
这三个字符像一个冰冷的烙印,刻入了他的命运。
全球不足十例的罕见病。
他想起那篇论文底下冷漠的注释:“不可逆”、“终身激素替代”、“身份认同危机及极高抑郁风险”。
不可逆。
窗外,南城的夏日依然炽烈明媚,阳光没心没肺地灿烂着。
但对于林野而言,某个熟悉的世界,己经在那个下午,伴随着身体内部无声的碎裂,彻底终结了。
陌生的黎明,正以一种残酷的方式,降临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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