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玻璃门圈里的世界地下二层的走廊像刚醒来的城市,混凝土墙面还留着夜色。
成排钢灰色的工业洗衣机轰鸣,圆形玻璃门里翻着白与蓝,泡沫在灯下泛着细亮,好像一小簇一小簇的月光。
他站在其中一台机器前,像站在陌生星球的控制台。
按钮密密麻麻,符号像天书。
他低头看一眼手里的帆布袋:最上面是一条叠得规矩的白色内裤,安静得像在等某个仪式。
“把它当舰桥了?”
身侧传来一声女低音,略带沙哑。
他转头。
是她——灰蓝色针织衫,素色亚麻围裙,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细碎垂在耳侧。
年纪写在眼尾的细纹里,却并不疲惫,像刀刃在木头上留过的光洁纹路。
“我只是……”他清了清嗓子,“找不到启动键。”
她眯眼看了看他的袖口,又看了看那袋衣物,开口便是要点:“先分色,白归白,彩归彩。
还有——”她抬脚点了点地,示意门口那一排拖鞋:“进门换鞋。”
他低头看看脚上抛光发亮的皮鞋,愣了一瞬。
门口的拖鞋按尺码排得齐整,从 S 到 XL 像一条音阶。
他随手拿了一双,明显大了一号。
她伸手把那双换下,又递来一双更合适的:“站稳,别动。”
她半蹲,在他脚边利落地摆好,拖鞋头朝内,鞋跟对齐墙缝。
他想说谢谢,喉结动了动,声音却慢了一拍。
他把帆布袋里的衣物倒进篮子,颜色乱作一团。
她不紧不慢,用一根指头在空中划出看不见的界线:“白的左边,彩的右边。
内衣进网袋。”
“网袋?”
他重复了一遍。
“这个。”
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只灰色洗衣网,薄得像一片云。
她把那条白色折好放进去,拉上拉链:“很多事不需要力气,只需要耐心。
比如这条拉链。”
他第一次笑了笑,有点不习惯被人当场“授课”,却并不反感。
“洗涤剂呢?”
他举起一瓶颜色像夏天的液体。
“别多。”
她按住瓶身,“泡沫太足,只会让机器更累,也让你更狼狈。
盖子一格,够了。”
她把量杯放进他掌心,指腹擦过他手心,轻轻一点,像把火星按了进去。
她忽然抬下巴,指向旁边:“还有一条规矩——排队。”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径首走到了最前面。
门外的特勤正隔着对讲机低声交谈。
他下意识想解释,她只是淡淡一挑眉:“回队尾。”
他照做,站到一个抱着婴儿衣物的年轻父亲后面。
对方朝他点头,他也回以微笑。
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这十五分钟异常轻松,像卸下肩头某块看不见的金属。
轮到他时,她递来投币卡,机器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把网袋放进滚筒,关门,水涌入,泡沫升起。
她看着他,语气像点名:“小费不用给。
这里只收‘谢谢’。”
“习惯问题。”
他坦然承认。
“习惯可以改。”
她耸了下肩,“和纽扣一样。”
话音未落,她的视线停在他手腕处——白衬衫袖口少了一颗纽扣,边缘露着毛线头。
“别动。”
她从围裙里摸出一个淡绿色的小针线包,“现在补。”
“现在?”
他意外。
“纽扣有自己的日程。
台上会掉,台下也会掉。”
她站近半步,针尖穿过布料时发出极细的“嗒”声。
柠檬和新晒棉布的味道落在他鼻尖,他下意识抬头,被她一句提醒按回原处:“喉结放松。
别往前顶。”
他照做。
她的手背掠过他的手腕,凉丝丝的,像刚从清水里捞出来。
那一瞬间,轰鸣的机器仿佛退了半步,剩下心口的节律在耳后一下一下敲。
门口传来对讲机的沙沙声:“先生,时间差不多了,需要清场。”
她抬眼看向来人,又转回他:“再给五分钟。
谁没有衣服穿,谁就先上去演讲?”
语气不重,却让人很难拒绝。
特勤愣了愣,退了回去。
他没忍住笑,眼角压着的那道纹路终于松动。
机器转到烘干段,玻璃门里雾气腾起。
他按下开门键,热气扑面。
伸手去拿网袋时,指尖与她轻轻相碰,两人都停了半息,却没有立刻抽开。
“慢一点。”
她说,“我等你。”
他把网袋递给她。
她把衣物摊在折叠台上,用掌心轻扫,压平某个倔强的褶皱:“看见没?
很多褶子不是烫出来的,是匆忙留下的。”
“我会改。”
他脱口而出,像是在回答一个更大的问题。
走廊尽头,一个红点悄悄亮起。
年轻的服务生举着手机,镜头里定格着两个人的背影与那只灰网袋。
她敏锐地扫了一眼,收回视线:“你该小心。
不是每个人都只看衣服。”
“我知道。”
他看着她,“不过,你看到的,是衣服,还是我?”
她把针线包递给他:“下次自己缝。
你想追求谁,先把自己缝好。”
他把针线包塞进内兜,像收起了一本小小的护照。
门外的风从地面缝隙钻进来,带着一点金属味。
他忽然开口:“我该怎么称呼你?”
“维拉。”
她报上名字,又抬眼,“那你呢?
不用头衔。”
他停了停,像有扇久未开启的窗咔哒一声打开:“阿维。”
她点点头,把网袋交还给他:“记住刚才那几条——换鞋、分色、少放洗涤剂、守规矩。”
他把网袋夹在臂弯里,认真地点头。
沉默片刻,他把话说得很慢、也很清楚:“在我身上,最不值钱的,是‘总统’这三个字。”
她没有马上接话,只是抬手替他把新缝的纽扣按了按,像按下一个看不见的开关:“那就证明给我看。”
他转身离开洗衣房,走廊尽头的红点再次一闪即逝。
电梯口的灯跳到地上一小块柠檬色的光斑,跟着他的脚步一起移动。
回到明亮的大堂,特勤合上耳麦,首席文案官米娅迎上前,压低声音提醒:“地下有人拍到您和一位女士在洗衣房。”
他停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内兜里那枚针线包,觉得它有点重,却是种踏实的重量。
“那就准备一份声明。”
他看向前方的落地窗,玻璃上映出他换了拖鞋的脚印似的淡影,“内容是:我刚学会把自己的纽扣缝好,下一步学会把自己的饭做好。
其他的,等我考完试再说。”
米娅愣了两秒,忍不住笑:“好久没听过您这样回答问题了,阿维。”
他也笑,笑意像刚换上的那双拖鞋——不贵,但合脚。
电梯门合上,轿厢缓缓上行。
楼下,洗衣机的玻璃门圈还在反光,安静而固执地记录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楼上,风从长廊尽头吹来,把某些将要发生的事,轻轻翻到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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