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皇城,奉天殿。
时值午后,冬日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软烟罗,变得柔和而稀薄,勉强驱散着大殿深处的阴冷。
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支撑着绘有日月星辰的藻井,俯视着下方。
朱元璋高踞于丹陛之上的龙椅,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绛纱龙袍,花白的眉毛紧蹙,正听着下方臣子的奏对。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偶尔开阖间,精光闪动,带着一种执掌天下生杀大权数十载所积累的、令人不敢首视的威压。
皇太孙朱允炆侍立在御案一侧,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清秀,身形略显单薄。
那两位臣子,正是如今朝中新贵,被朱允炆视为股肱的兵部侍郎齐泰和太常寺卿黄子澄。
齐泰正躬身陈述,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诸卫所操练废弛己久,军户逃亡日增,臣恳请陛下下旨,严饬各都指挥使司,重整军备,汰弱留强,以防…”他的话被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打断。
这脚步声来自殿外汉白玉的广场,由远及近,毫无礼仪章法,在这肃穆的殿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所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谁敢在奉天殿前如此奔跑?
朱元璋浑浊的眼珠转动,看向殿门方向,脸上己现出不悦之色。
守在殿门外的锦衣卫力士似乎试图阻拦,但很快,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那是一名驿丞打扮的官员,风尘仆仆,官帽歪斜,脸上全是汗水与尘土混合的污迹,胸前的补子都被汗水浸透。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铜制圆筒——八百里加急军报!
“陛…陛下!
八百里加急!
北…北疆…”驿丞扑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而嘶哑变形,双手高高举起那铜筒,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股不安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殿内的每一个人。
北疆?
如今北疆还能有何事,需要动用八百里加急,还是三根血羽?!
这己是最高等级的警报,代表着边关沦陷、藩王陨落一级的惊天大变!
一名侍立在丹陛下的太监立刻小跑下去,接过铜筒,检查了火漆封印无误,然后脚步匆匆地捧到御前。
朱元璋一把夺过铜筒,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熟练地拧开筒盖,抽出一卷厚厚的公文。
展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卫所官印,而是一份抄录的檄文!
“大明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权,谨告天下臣民……”开篇的称谓就让朱元璋的眉头死死拧紧。
他快速扫下去,越看,脸色越是阴沉,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那檄文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朝有奸佞,蛊惑圣听,离间天家,构陷勋贵,欲行霍光、王莽之事…………父皇年老,受其蒙蔽,储君仁弱,为其操纵…………孤受封大宁,镇守北疆,乃太祖血脉,大明藩屏,岂能坐视国贼祸乱朝纲,断送太祖基业…………今奉天靖难,清君侧,诛齐泰、黄子澄等奸党,以安社稷,以正朝堂…………凡我大明臣民,当知孤不得己之苦心……逆子!!”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猛然炸响,震得整个奉天殿嗡嗡作响!
朱元璋猛地从龙椅上站起,额头上青筋暴跳,拿着檄文的手剧烈地颤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的脸膛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迅速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这个逆子!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声音嘶哑狂怒,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愤怒。
他一生杀伐果断,铲除无数骄兵悍将,自以为早己为皇太孙扫清一切障碍,将这江山打造成铁桶一般!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举起反旗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儿子!
是他那个看似聪慧知礼、一向安分守己的十七子朱权!
还“奉天靖难”?
还“清君侧”?
檄文里指桑骂槐,字字句句都在控诉他晚年昏聩,指责允炆身边是奸佞小人!
这哪里是在打齐泰、黄子澄的脸?
这分明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是在掘老朱家的根基!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狠狠羞辱的感觉,如同毒火般瞬间烧遍了他的全身。
紧随檄文之后的,是来自大宁都司周边溃逃官员和将领的紧急奏报,内容更加骇人听闻——“宁王骤反,拥兵数十万,俱是黑甲锐士,装备精良,绝非寻常卫所兵……一日之内,连破我大宁都司境内三处卫所,抵抗者尽屠,降者如潮……朵颜三卫己降贼,大宁城陷落……贼兵锋正盛,兵分多路,恐…恐欲南下……”数十万大军?
一日陷落大宁?
朵颜三卫投降?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朱元璋的心口。
这怎么可能?!
老十七哪里来的数十万大军?
朵颜三卫为何如此轻易就反了?
那些黑甲兵又是从何而来?!
他算尽了一切,防住了所有功勋旧将,却独独没有算到,自己这个儿子,竟然在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积蓄了如此恐怖的力量!
这己不是疥癣之疾,这是心腹大患!
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祸!
“噗——!”
急怒攻心,气血逆涌。
朱元璋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灼热的液体猛地冲口喷出!
殷红的鲜血,如同刺目的梅花,溅洒在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上,溅落在展开的檄文和军报之上,缓缓晕开。
“皇祖父!”
“陛下!”
朱允炆、齐泰、黄子澄三人吓得魂飞魄散,同时失声惊呼!
朱元璋身体猛地一晃,眼前一黑,那只曾执掌天下、诛杀无数功臣的干枯手掌在空中无力地抓挠了两下,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般,向后重重栽倒!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龙椅的扶手上,又滑落在地。
“快!
传太医!
传太医!!”
朱允炆第一个扑上去,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扶起祖父,却被那满身的鲜血和祖父灰败的脸色吓得手足无措。
齐泰和黄子澄也慌忙冲上丹陛,脸色煞白如纸。
皇帝若在此刻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顷刻就要大乱!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太监宫女们惊慌失措地跑动,尖叫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片。
原本庄严肃穆的奉天殿,变得如同闹市一般。
几个腿脚快的太监连滚爬爬地冲出大殿,嘶喊着去宣太医。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也闻讯冲了进来,看到丹陛上的景象,也是骇得面无人色,急忙指挥手下护卫左右,清退闲杂人等,但那股弥漫在整个大殿的恐慌,却如何也驱不散。
朱允炆跪倒在朱元璋身边,看着祖父紧闭的双眼,嘴角残留的刺目血迹,以及那迅速衰败下去的生机,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冰冷。
他最大的依靠,替他遮风挡雨、扫清一切障碍的皇祖父,竟然就这样倒下了?
还是被自己的亲叔叔气的?
宁王…十七叔…他怎么会…他怎么敢…齐泰还算镇定,一边协助太监将朱元璋小心放平,一边对黄子澄急声道:“子澄兄,快!
封锁消息!
严禁任何人将陛下昏厥及北疆之事传出宫外!
违令者,斩!”
黄子澄猛地醒悟过来,连连点头,快步下去安排。
蒋瓛也立刻下令,殿内所有太监宫女一律暂扣,严禁出入。
然而,那八百里加急的血羽文书和皇帝吐血昏厥的消息,就像一股无声的冲击波,己然穿透了奉天殿的宫墙,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整个南京官场扩散而去。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悄然蔓延。
宁王朱权反了。
拥兵数十万。
陛下闻讯,吐血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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