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宫灯燃到了末头，昏黄的光透过绣着缠枝莲的帷幔，在青砖地上投下破碎的影。
楚倾歌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深深抠进砖缝里，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却远不及心口那阵蚀骨的疼——毒酒的苦味还残留在舌尖，像极了她这短暂一生里，所有名为“亲情”的骗局。
她费力地抬眼，视线模糊中，能看清殿上那群衣着华贵的人。
太子萧景渊端坐在龙椅旁的鎏金座椅上，玄色朝服上绣着的五爪蟒纹在昏光里泛着冷光，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无用的弃物，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情”：“楚倾歌，你该知足了。
若不是看在将军府还有几分用处，你连这杯‘牵机引’都喝不上。”
“牵机引”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楚倾歌的心里。
她记得这毒，前世她在医书里见过——服下后筋骨寸断，剧痛难忍，最后蜷缩成一团，状若牵机，死状极惨。
太子选这毒，是要她死得难堪，更是要借此震慑父亲，让将军府彻底臣服。
她的嫡母柳婉如站在太子身侧，一身石青色绣暗纹的褙子，领口滚着一圈狐毛，衬得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愈发刻薄。
柳婉如轻轻拂过袖口，语气带着胜利者的得意：“我的好女儿，别怪母亲心狠。
谁让你占着将军府嫡女的位置不放？
倾城比你懂事，比你更配得上太子妃的位置，更能帮衬柳家，帮衬将军府。”
楚倾歌的目光落在柳婉如身后的楚倾城身上。
她的嫡姐，穿着一身水红色宫装，发间簪着支赤金点翠步摇，珠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却掩不住眼底的得意。
就是这个女人，前几日还拉着她的手，哭着说“妹妹，太子殿下对你是真心的，你可千万别负了他”，转头就亲手将这杯毒酒端到她面前，柔声说“妹妹，喝了这杯‘安神酒’，睡一觉就好了”。
“真心？”
楚倾歌扯着嘴角，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胸前的素白宫装，“太子的真心，是要将军府的兵权；母亲的真心，是要柳家的富贵；姐姐的真心，是要我这条命……我竟傻到，信了你们这么多年。”
她想起幼时，母亲总说“倾歌要乖，要让着姐姐”，她便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让给楚倾城；想起及笄时，父亲给她寻的好亲事，被母亲以“倾城更需要”为由夺走，她也没说一句怨言；想起她为了帮太子拉拢朝臣，熬夜整理朝局分析，最后却被太子倒打一耙，说她“干涉朝政，意图不轨”……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是他们的棋子。
有用时捧在手里，没用时，便弃如敝履。
“多说无益。”
太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楚倾歌，你安心去吧。
待将军府归降，我会留你父亲一命，也算全了我们往日的情分。”
“情分？”
楚倾歌笑得凄厉，血沫从嘴角溢出，“萧景渊，你不配提‘情分’二字！
我父亲忠君爱国，绝不会向你这乱臣贼子低头！
我楚家满门忠烈，更不会认你这谋逆的太子！”
太子脸色一沉，刚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的阻拦声：“萧王爷！
您不能进去！
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让开！”
一道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楚倾歌的心猛地一跳——是萧夜离！
他怎么会来？
他不是被太子以“商议军务”为由，困在逍遥王府了吗？
殿门被猛地推开，萧夜离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胸口染着大片暗红的血迹，显然是闯进来时受了伤。
他的发冠歪斜，长发散乱，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凤眸，此刻满是血丝，看到地上的楚倾歌，眼中瞬间涌起绝望。
“倾歌！”
萧夜离快步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你怎么样？
撑住！
我带了解药，我这就给你服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颤抖着想要打开，却被太子的侍卫拦住。
太子站起身，冷笑道：“萧夜离，你以为你能救得了她？
‘牵机引’无药可解，她活不过半个时辰。
你还是省省力气，想想自己该怎么死吧。”
萧夜离不理会太子，用力推开侍卫，将瓷瓶里的药汁倒进楚倾歌嘴里。
可药汁刚入喉，楚倾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大半都吐了出来，染红了萧夜离的锦袍。
“没用的……”楚倾歌虚弱地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夜离，别白费力气了……这毒，无解……有解！
一定有解！”
萧夜离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楚倾歌第一次见他哭——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朝堂上从容不迫的逍遥王，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倾歌，你等等我，我这就去找太医，我一定能救你！”
“别去……”楚倾歌摇了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他的眼睛，“夜离，我知道……你也中了毒……你能来见我，我己经很开心了……”她早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苦杏仁味——那是“断魂散”的气味，与她体内的“牵机引”一样，都是无解之毒。
他定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才拼了命闯进来，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萧夜离浑身一震，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滴落在她的发间：“倾歌，是我没用……我没能护好你……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江南看桃花，要陪你去漠北看草原……我都还没做到……会有机会的……”楚倾歌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这是她生命里最后的温暖，“夜离，若有来生……我不想再做将军府的嫡女，不想再卷入这些阴谋……我只想……只想和你一起，看遍山河……”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视线渐渐模糊。
她能感觉到萧夜离的身体在颤抖，能听到他绝望的哭声，能闻到殿上檀香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时，冥冥中突然传来一阵轻柔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她的耳边：“楚倾歌，你一生温婉，却落得如此下场。
若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让你带着所有记忆重生，你可愿放下过往，安稳度日？
还是愿手刃仇敌，守护所爱，扭转命运？”
楚倾歌的灵魂在黑暗中漂浮，听到“手刃仇敌，守护所爱”这八个字时，原本涣散的意识突然凝聚起来。
她想起太子的狠毒，柳婉如的虚伪，楚倾城的算计；想起父亲的忠烈，母亲的早逝，还有萧夜离此刻的绝望……她怎么能放下？
怎么能安稳度日？
“我愿！”
楚倾歌的灵魂在黑暗中呐喊，声音坚定，“我愿重生！
我要手刃仇敌！
我要守护我的家人！
我要护着萧夜离！
我要让所有害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道微光，像破晓的晨曦，包裹住她的灵魂。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漩涡中旋转，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小姐？
小姐，您醒了吗？”
一道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楚倾歌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的软垫上，软垫是藕荷色的，绣着精致的兰花纹，触手柔软，带着淡淡的熏香味——这不是长信宫冰冷的地面，也不是萧夜离染血的怀抱。
她的心跳得飞快，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没有伤口，没有血迹，只有平稳的心跳，有力而鲜活。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没有泪痕，也没有中毒后的苍白。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己经死了吗？
“小姐，您是不是魇着了？”
马车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担忧，“刚才您一首在说梦话，还喊着‘夜离’的名字，吓了我一跳。”
楚倾歌浑身一震——这个声音，是萧夜离的贴身侍卫，墨尘！
墨尘在她死前，为了保护萧夜离，被太子的人乱刀砍死了，怎么会在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道：“墨尘？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们要去哪里？”
马车外的墨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家小姐会问这些，却还是恭敬地回答：“小姐，现在是永安十三年的暮春，我们刚从江南外祖家回来，正要回将军府呢。
王爷怕您路上累着，特意让小的慢些赶车，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府门口了。”
永安十三年！
江南外祖家！
回将军府！
楚倾歌的脑海里轰然一声——她重生了！
重生回了十五岁这年！
永安十三年的暮春，她刚从江南外祖家养病回来。
前世就是这一次回府后，柳婉如以“接风洗尘”为由，设下鸿门宴，让楚倾城故意打翻汤碗，烫到她的手，再诬陷她“嫉妒姐姐，故意伤人”，让父亲罚她禁足三个月。
也就是在那三个月里，柳婉如暗中买通下人，在她的汤药里加了慢性毒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弱，为后来的种种阴谋埋下伏笔。
而萧夜离……这一年的萧夜离，还没有被封为逍遥王，只是个不受宠的闲散皇子，因为与她的父亲是旧交，才受父亲所托，派墨尘护送她从江南回来。
前世她对萧夜离并无太多印象，只觉得他“冷淡疏离”，首到后来宫变，她才知道，这个看似冷淡的皇子，一首在暗中护着她，护着将军府。
“小姐？
您怎么不说话了？”
墨尘的声音再次传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要不我们再歇会儿？”
“不用了。”
楚倾歌定了定神，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头去。
马车行驶在一条青石铺就的官道上，两旁的柳树抽出了新绿，柳絮随风飘飞，像漫天的白雪。
不远处的田埂上，有农夫在春耕，黄牛拉着犁，慢悠悠地走着，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
墨尘牵着马，站在马车旁，穿着一身青色的侍卫服，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与前世那个为了保护萧夜离而浴血奋战的模样，判若两人。
看到这鲜活的景象，感受到风拂过脸颊的暖意，楚倾歌才真正相信——她真的重生了。
她回到了所有悲剧开始之前，回到了她还能改变一切的时候。
“墨尘，”楚倾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我们加快些速度，早点回府。”
她要回去，她要阻止柳婉如的鸿门宴，她要保护好自己的手，她要让父亲看清柳婉如和楚倾城的真面目，她更要找到萧夜离，告诉他未来的危险，护他周全。
墨尘虽然疑惑小姐为何突然想快点回府，却还是恭敬地应道：“是，小姐。”
马车加快了速度，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楚倾歌坐在马车里，闭上眼睛，开始梳理前世的记忆——柳婉如的阴谋，楚倾城的手段，太子的野心，还有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那些真心对她好的人……她的指尖轻轻攥紧，指甲陷入掌心，却没有丝毫痛感。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温婉懦弱、任人摆布的楚倾歌。
她要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满腔的恨意与决心，撕开所有伪善的面具，守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人，让所有仇敌，都付出血的代价。
马车渐渐驶近京城，远处己经能看到将军府那朱红的大门，还有门楼上悬挂的“镇国将军府”的匾额。
楚倾歌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目光坚定地望向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府邸。
柳婉如，楚倾城，萧景渊……我回来了。
这一世，我们的账，该好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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