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动静,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宫湖,涟漪无声无息,却迅速扩散至每一处角落。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居于瑶华宫的淑妃程氏。
“你说什么?
苏心被皇后打入慎刑司了?”
程淑妃正对着一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镜,由着宫女为她簪上一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闻言,手中正欲端起的茶盏猛地一顿。
镜中的美人,云鬓高耸,肤若凝脂,一双杏眼顾盼生辉,端的是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
可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淬着一丝阴冷的厉芒。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将坤宁宫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不敢有丝毫遗漏。
程淑妃听完,反而笑了,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带着几分讥诮和不解。
“倒是本宫小瞧她了。
一场大病,竟把脑子给烧明白了,知道反抗了。”
她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却让殿内的气温都降了几分,“只是,她凭什么?
就凭那件斗篷?
空口无凭,她拿什么来指证?”
贴身侍女玉珠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皇后此举怕是敲山震虎。
苏心那丫头嘴巴严实,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只是……皇后这般大张旗鼓,陛下那边怕是很快就会知晓。”
“陛下……”程淑妃的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桌面,眸光微闪,“知道了又如何?
一个失了母族臂助,又无子嗣傍身的皇后,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陛下敬她,不过是敬她沈家的忠烈之名罢了。
如今沈家势微,她这个皇后,不过是个摆设。”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隐隐有一丝不安。
沈微今日的反应,太过反常。
那不像是病中惊惧的胡乱发作,反倒像……一切尽在掌握的胸有成竹。
“不行,”程淑妃站起身来,“本宫得亲自去一趟坤宁宫。
一则,在陛下面前做足姿态,显得本宫宽仁大度;二则,我也想亲眼看看,这位皇后娘娘,究竟是病糊涂了,还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一只病猫,就算偶尔亮了亮爪子,也终究是只病猫。
她不信,沈微能斗得过她和她背后的整个程家。
……正如程淑妃所料,皇帝赵渊很快便驾临了坤宁宫。
他来时,并未乘坐御辇,只带着贴身大太监王德全,一身玄色龙纹常服,踏着薄雪而来,显得风尘仆仆。
赵渊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不怒自威。
只是此刻,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审视与不悦。
“皇后今日好大的威风。”
一进暖阁,他便挥退了左右,开门见山地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沈微正临窗看着一本前朝游记,闻声缓缓放下书卷,起身行礼,动作从容不迫,不见半分慌乱:“陛下万安。
不知陛下此话何意?”
她这副平静的模样,反倒让赵渊准备好的一腔质问堵在了喉口。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或惊慌失措、或委屈辩解的沈微,却没想到,她竟是这般云淡风轻。
“苏心是你潜邸时就跟着的老人了,你今日不问情由,便将她重责押入慎刑司,闹得满宫风雨,成何体统?”
赵渊在主位上坐下,声音沉了几分。
沈微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张脸,她看了几十年,熟悉到刻骨铭心。
年轻时的他,英武不凡,眉宇间带着帝王的霸气与猜忌。
他曾对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也曾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世的她,每每面对他这样的质问,总是下意识地退让、解释,生怕惹他半分不快。
可如今,她的心早己在冷宫的十年磋磨中,冷硬如铁。
“陛下觉得,臣妾是无理取闹?”
她不答反问,声音清冷。
赵渊眉头一蹙:“难道不是?
不过是一件斗篷,许是宫人疏忽,你何至于此?”
“疏忽?”
沈微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苍凉的自嘲。
她走到那件被白鹭封存好的斗篷前,亲手解开系带,将它平铺在桌案上。
“陛下请看。”
赵渊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只见是一件寻常的织锦斗篷,并无不妥。
沈微伸出手指,轻轻划过那雪白的狐毛领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领,乃北地雪狐之毛,性燥,非大寒不可用。
此锦,乃江南上贡之云锦,轻薄透气。
单看,皆是上品。
可若将两者合一,再辅以冰片、薄荷之气熏蒸入里,便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赵渊的眼神终于变了,他不是蠢人,立刻听出了其中的门道。
沈微继续道:“臣妾大病初愈,体虚畏寒,毛孔开合不定。
穿着此物,初时只觉清爽,可一旦见了风,寒气便会由内而外,首侵脏腑。
届时,旧疾复发,药石罔效。
陛下,您说,这是疏忽,还是蓄意谋害?”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控诉,没有哭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正是这份超乎寻常的冷静,让赵渊的心头猛地一震。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微。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依赖他、仰望他的小女人,她的眼中,有了他看不懂的深沉。
“这……仅凭此,也无法断定就是苏心所为。”
赵渊的声音不自觉地缓和了许多。
“陛下说的是。”
沈微颔首,竟是赞同了他的说法,“所以臣妾才将她送入慎刑司,请他们好生‘问’个明白。
苏心一个小小宫女,断没有这样的心思和本事,背后若无人指使,臣妾是断然不信的。”
她将“问”字咬得极重,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赵渊沉默了。
他看着沈微那张苍白却坚毅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恼怒于后宫的腌臜手段竟伸到了中宫皇后的身上;另一方面,他又对沈微这般凌厉的转变感到陌生和一丝警惕。
帝王心术,最重平衡。
程家势大,是他有意扶持以制衡沈家旧部。
可如今,程家的手,似乎伸得太长了。
就在殿内气氛凝滞之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在外求见。”
来了。
沈微的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这出戏,终于等来了另一个主角。
赵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看了沈微一眼,沉声道:“让她进来。”
程淑妃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一见到赵渊,眼圈先红了,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哽咽:“臣妾给陛下、皇后姐姐请安。
臣妾听闻姐姐宫里出了事,心中担忧,特来探望。
姐姐凤体可好些了?”
她这番姿态,将一个担忧姐姐、敬重中宫的贤良淑妃演绎得淋漓尽致。
若非沈微早己知晓她的真面目,恐怕也要被她这副模样骗过去。
沈微淡淡道:“有劳妹妹挂心了,本宫无碍。”
程淑妃这才转向赵渊,泫然欲泣道:“陛下,臣妾听闻,姐姐将苏心姑姑打入了慎刑司,只因一件斗篷。
苏心姑姑是臣妾亲自挑选了送来伺候姐姐的,她若有错,便是臣妾识人不明之过。
还请陛下降罪臣妾,饶了苏心姑姑吧,她……够了。”
赵渊冷声打断了她,“皇后处置自己宫中的宫人,何时需要你来置喙?”
程淑妃被他一喝,顿时愣住了,眼泪要落不落地挂在睫毛上,显得楚楚可怜:“陛下,臣妾只是……只是觉得其中或有误会……误会?”
沈微终于开口,她拿起那件斗篷,缓步走到程淑妃面前,将斗篷递到她眼前,“妹妹来看看,这件斗篷,可有什么误会?”
程淑妃看着那件斗篷,心头剧震,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强作镇定道:“姐姐这是何意?
这不过是一件寻常衣物罢了。”
“是么?”
沈微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地刮过她的脸,“妹妹可知,此物乃是寒热相冲之物,于大病初愈之人而言,与鸩毒无异?”
“臣妾……臣妾不知。”
程淑妃的脸色白了,“宫中衣物自有尚衣局打理,苏心也只是奉命行事,怎会……怎会如此?”
她这番话,看似在为苏心辩解,实则己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顺便还把锅甩给了尚衣局。
好一招金蝉脱壳。
前世的沈微,定会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可现在,沈微只是笑了笑。
“妹妹说得是。
此事疑点重重,本宫也不愿冤枉了任何一个好人。”
她话锋一转,看向赵渊,福身一礼,姿态恭敬,“陛下,臣妾恳请陛下,将此事交由内务府与慎刑司共同严查。
从尚衣局的制衣宫人,到坤宁宫的奉茶小监,所有接触过这件斗篷的人,都需一一过审。
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还苏心一个清白,还淑妃妹妹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程淑妃的脸色,是真的变了。
她原以为沈微会揪着苏心不放,与她当面对质。
届时,她只需哭诉一番,赵渊为了安抚程家,定会大事化小。
却万万没想到,沈微竟主动要求彻查,还将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尚衣局!
这根本就不是在针对苏心,而是在借题发挥,要将整个后宫的水都搅浑!
赵渊深深地看了沈微一眼。
她这一招,以退为进,显得大度得体,却又将了所有人的军。
他若不允,便是偏袒淑妃,有失公允;他若应允,内务府和慎刑司一番动作,必然会牵扯出无数是非。
好一个皇后!
“准了。”
最终,赵渊沉声说道,“王德全,传朕旨意,此事交由内务府总管李茂,会同慎刑司掌印太监刘成,共同彻查,不得有误!”
“奴才遵旨。”
王德全躬身领命。
程淑妃的指甲,己经深深掐入了掌心。
她知道,自己今天这一趟,是彻底输了。
不仅没能救出苏心,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她看着沈微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心底的寒意。
这个女人,不一样了。
“既然陛下己有决断,臣妾便不打扰陛下与姐姐了。”
她勉强维持着仪态,行礼告退,脚步却显得有几分仓皇。
待程淑妃走后,暖阁内又恢复了安静。
赵渊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沈微身边,看着她清减的侧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为她理一理鬓边的碎发。
沈微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赵渊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微微,”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你……受委屈了。”
委屈?
沈微在心中冷笑。
这点委屈,比起前世的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又算得了什么?
但她面上却不显,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落:“有陛下为臣妾做主,臣妾不敢言委屈。”
她这副疏离而恭顺的模样,让赵渊心中那点刚升起的愧疚,又被一层莫名的烦躁所取代。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你好生休养,朕……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沈微的眼神,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赵渊,这一世,我不会再对你抱有任何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的江山,你的权衡,你的帝王心术,我都会一一奉陪。
“白鹭。”
她轻声唤道。
“奴婢在。”
白鹭快步上前。
“去查一查,我父亲沈国公,近日在朝中主管何事?
他递上去的关于西北粮草的折子,如今又在何处?”
白鹭一愣,不明白皇后为何突然关心起前朝政事。
但她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沈微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小窗。
冰冷的风雪瞬间灌了进来,吹起她的发丝。
她知道,彻查斗篷之事,最终只会查到一个替死的宫女身上,伤不到程淑妃的根本。
但她的目的,己经达到了。
第一,她震慑了后宫宵小,巩固了自己在坤宁宫的权威。
第二,她在赵渊心中,埋下了一根怀疑程家的刺。
而现在,她要开始落第三颗子了。
后宫是她的战场,但她真正的根基,永远在朝堂,在沈家。
前世,沈家就是因为对西北军务的疏忽,被程家抓住把柄,一步步被蚕食吞并。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历史重演。
风雪中,她的目光,望向了皇城之外,那座巍峨的国公府的方向。
父亲,女儿回来了。
这一次,女儿会护住您,护住沈家,护住所有我们在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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