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跟刀子似的,二月的东北,冷得连狗都不乐意出门。
姥姥家那破木窗“嘎吱嘎吱”首响,雪水味儿顺着缝儿钻进来,糊了林静染一脸。
她两岁多点,裹在一件褪成灰粉的旧棉袄里,活像一颗被踩扁的棉花糖,蔫巴巴地缩在炕头。
手里攥着半块剩馒头,干巴得能当砖头,可她舍不得扔——这是表哥嚼了两口扔下的,姥姥嫌她眼巴巴瞅着碍事,顺手撇给她。
馒头被磨得手心发红,她也只是皱皱眉,继续啃。
炕褥子一股霉味,去年没晒透,潮乎乎地贴脸。
静染把脸往上一埋,冰凉,倒把瞌睡虫冻跑了。
耳朵却竖得老高:外屋“噼里啪啦”的,不像平时姥姥舅舅唠嗑,倒像谁把碗垛子掀了。
“你到底想咋过?
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妈妈王冰的嗓子劈了叉,尖得能划玻璃。
静染一哆嗦,馒头渣掉了一褥子。
她撅着屁股往炕沿爬,小腿短,一个趔趄,“墩儿”一下坐了个屁股墩。
疼得她首咧嘴,愣是没敢哭——姥姥说了,丫头片子掉金豆儿,没人哄。
外屋动静更大,爸爸林文军的声音闷在嗓子里,像含着一口烟灰,“钱离婚”这些词儿蹦出来,砸得静染耳膜嗡嗡的。
她不懂,但知道这不是好词儿——上次表哥把烟袋锅子摔了,爸爸也是这个调调。
她学乖了,小手抠着炕沿的木刺,脚尖一点点探地。
黄土冻得邦邦硬,红棉鞋小了,脚趾头蜷得跟蚕宝宝似的。
一步一挪,跟刚出壳的小鸭崽子似的晃到门口。
门裂了道缝,刚好够她一只眼。
妈妈头发乱成鸡窝,脸上挂着亮晶晶的道儿,一甩一把泪。
爸爸弓着腰,空搪瓷缸子捏得“咯吱”响,指节白得吓人。
姥姥抡着铁铲子,唾沫星子乱飞:“文军你个大老爷们,挣不来俩钱儿还有脸吵?
当初要不是冰子猪油蒙心,能嫁你?”
“我他妈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累成狗!
俩老太太张嘴要生活费,静染马上上幼儿园,你当我印钞机?”
爸爸嗓子劈了,脖子青筋蹦老高。
“少哔哔!”
铁铲子砸灶台,“哐当”一声,静染吓得一缩脖。
妈妈突然蹲地上,抱头哭成泪人:“别吵了……静染还在里头……”静染心口一紧,小手刚碰门,就被一只粗手薅住胳膊。
“小崽子出来干啥?
滚回去!”
姥姥拎小鸡似的把她提溜回炕上,胳膊掐得生疼。
“姥姥,我找妈……”她瘪着嘴,声儿跟蚊子似的。
“找屁!
老实待着!
再下地,我抽你!”
姥姥甩门走了,风“呼”一下把门摔死。
外屋又吵,又停。
静染蜷在炕角,抱着妈妈留下的旧枕头,一股子肥皂味,她狠劲儿吸,像要把味儿全吸进肚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开了。
妈妈红着眼进来,愣了一下,扑过来把她搂怀里。
静染脸贴在妈妈胸口,心跳“咚咚咚”,跟打鼓似的。
“吓着没?”
妈妈嗓子哑得不像样。
静染摇头,小手死死搂着妈妈脖子,生怕一松手人就飞了。
“静染,妈要去北京打工。”
妈妈顿了顿,像在吞咽什么硬东西,“你在姥姥家乖乖,妈挣钱了就接你。”
“北京……远不?”
她奶声奶气,把“远”字拖得老长。
“坐火车,老鼻子远了。”
妈妈摸摸她脑袋,“妈给你打电话,给你买花衣裳,买槽子糕。”
静染不懂“槽子糕”是啥,但知道妈妈要走,小脑袋埋进妈妈脖窝,闷声说:“我等你。”
妈妈抱了她好久,久到静染眼皮打架,才把她放炕上,掖好被角:“睡吧,妈收拾东西。”
她装睡,眯缝着眼看妈妈把衣裳一件一件塞进破旅行包,袜子口都卷出了线头。
外屋姥姥嘀嘀咕咕:“早走早利索,哭哭啼啼有啥用……”爸爸不知啥时候进来的,站在门口,影子拉得老长。
俩人低低说了几句,爸爸叹了口气,转身走了,鞋底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越走越远,再也没回来。
几天后,妈妈拎着包,在姥姥催促下匆匆出门。
静染被姥姥拽到院子里,小手冻得通红,雪埋到脚脖子。
她看着妈妈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拐弯,不见。
没哭,只是攥紧了手里的旧枕头,指甲盖儿都掐进了布缝里。
屋里炕沿上,那半块馒头干成了石头蛋子,孤零零地躺着,像这个被摔碎的家。
从那天起,炕头没了碎响,可空气里全是冰碴子味。
静染不知道,这一等,就是漫长的、被表哥欺负、被姥姥忽视、没有爸妈护着的整个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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