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布,沉沉地压在人头顶。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岁的歪脖子老柳树耷拉着泛黄的枝条,无精打采地曳着。
风掠过田野,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带着一股秋末的凉意和淡淡的土腥气。
素衣站在磨得光滑的青石路口,手指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侧缝,指尖冰凉。
裙角绣着一朵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茉莉,是她娘病倒前给她绣的最后一朵花。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的线头硌着指腹,一下一下,带着微弱的刺痛。
她就用这点痛,来压住心里那头西处冲撞、想要哀鸣的野兽。
长庚就站在她对面,背着那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旧行囊,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孤松。
他没有什么可带的,一个被老猎户从山妖爪下捡回来的孤儿,能有什么家当?
除了几块素衣连夜烙的饼,一身换洗的衣裳,便只剩下一腔孤勇和那个沉甸甸的承诺。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他磨得发旧的草鞋鞋尖,沾着清晨路旁的泥渍。
心里有千言万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滚烫地灼烧着她的喉咙——她想说别走,娘亲的病或许还有别的法子,村里的神婆也许能请来山灵。
可她比谁都清楚,这些都是虚妄的安慰。
娘亲的身子一日冷过一日,郎中的药石早己无效,那缠绕床榻的阴寒之气,非世间寻常之物所能驱散。
唯一的希望,只存在于那些缥缈的传说里,存在于海外仙山、秘境宗门的灵丹仙法之中。
而这个决心为她闯入那片未知天地的人,无牵无挂,像山间坚韧的野草般在这世间生长,却偏偏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和娘亲,给了这个收留过他、给过他一碗热饭一个屋檐的家。
现在,他要用这无所凭依的身躯,徒步去丈量万里山河,为她搏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
素衣知道,他这一去,前路必然是荆棘遍布,仙缘渺茫,或许终其一生都……她不敢再想下去。
他忽然动了,朝她走近一步。
素衣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角清气,混着一点山野的干燥气息,这味道让她鼻子发酸。
“素衣。”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郑重。
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唤出,总是格外清晰,像山涧敲击卵石。
她还是不敢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头顶传来他轻轻的叹息,像是无奈,又像是包含了所有理解的怜惜。
然后,他温暖干燥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发顶,极其温柔地揉了揉,动作有些生涩,却满是珍重。
“傻丫头。”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心里藏了那么多事,重不重?”
他这话,问的不仅仅是她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更是她独自支撑家、照顾病母的沉重,以及那不敢寄予太大希望却又是唯一希望的渺茫。
他看着她这些日子迅速消瘦下去的肩膀,眼底藏着深切的痛。
素衣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视线彻底模糊。
他知道了。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恐惧、所有偷偷的凝视,以及她此刻无法言说的依恋与刻骨的愧疚——愧疚于要将这样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原来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被完全看穿后的无措包裹了她。
可他没有让她逃开。
他的手指轻轻滑下,用一种近乎珍视的力道,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烧得滚烫的脸。
他的目光深邃,像藏着星辉的夜海,牢牢锁住她。
那目光里没有彷徨,只有一往无前的坚定,仿佛世间万千险阻,皆不足为惧。
“听着,素衣,”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仿佛立誓,每一个字都砸在她的心上,“我无父无母,天地便是我的来处。
但你和婶娘,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人间暖意。
现在,婶娘需要仙药,你需要有人撑起这片天。”
他顿了顿,拇指极其轻柔地揩过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痕,那触感带着粗粝的温暖,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我长庚在此立誓,此去必将踏遍千山,寻访仙踪。
无论拜入何门,求得何法,必竭尽所能,求得灵药仙方,归来救治婶娘。”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许下重若山岳的承诺,“待我归来之日,便是婶娘康健之时。
届时,我必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你过门。
让这天地山川,皆为我们的见证。”
这句话,像一道蕴含着沛然生机的灵力,骤然劈开了素衣世界里所有的灰蒙和阴霾。
他不仅洞悉了她的情愫,承接了她的重担,更将一份渺茫的希望,锻造成了铿锵的誓言。
她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哭,也忘了呼吸。
耳边所有的喧嚣——风声、远处田间的鸟鸣、村口隐约的流水声——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他郑重如磐石的脸庞和那双映着她泪眼的眸子。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之后,是汹涌而至的酸楚与撼动。
眼泪流得更凶,却不是悲伤,而是某种沉重至极的释放。
他松开手,最后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一种无声的封印与托付。
“等我。”
他说完,毅然转身,背着他那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那条向远方蜿蜒而去的黄土路。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个脚印,沉稳而坚定,身影在秋日萧瑟的田野间,显得格外孤清,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彷徨、一往无前的决绝。
素衣还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这离别的路口,唯有裙角在风中微微颤动。
过了许久,首到他的背影缩小成一个几乎看不清的黑点,她才缓缓抬起冰冷的手,按住刚刚被他抚摸过的发顶,那里还残留着令人心颤的温度和仿佛注入其中的勇气。
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山路尽头的拐弯处,融入了那片苍茫的天色里,仿佛被远山吞没。
天光似乎挣扎着亮了一些,云层透出些许微茫的晴意。
风再次吹过,老柳树的枯枝轻轻作响,叶片摩挲,像是在低声絮语着一个关于等待、归来和奇迹的承诺。
她依然没有说出那句喜欢。
但他全都知道,并且,将这所有情感与重担都扛上了他原本一无所有的肩头,为她许下了一个需要徒步跨越万水千山、披荆斩棘才能实现的、清晰而灼热的未来。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素衣的嘴角,是微微向上弯起的。
她看着那条空荡荡的、延伸向未知远方的黄土路,又回头望了望炊烟升起的老屋方向,心中那蚀骨的苦涩,渐渐被一种混合着希望的坚韧与孤注一掷的信念所取代。
她慢慢地、极其郑重地,对着他消失的方向,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个无声的仪式。
“长庚,我等你。”
她终于将这句话轻声说出,字音滚落唇边,立刻被秋风卷走,消散无踪,却沉重而温暖地烙在了她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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