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下的记忆棉座椅早就被体温焐热了。
星野下意识摸向左臂，皮肤下三厘米深处，两枚芯片正烫得他心慌，一枚是“逆熵日志”，另一枚是“深空监听计划”，跟揣着两颗随时会爆的炸弹没两样。
舷窗外，星穹号的轮廓终于完整地露了出来。
致命的宇宙辐射被滤光层筛成柔和的灰白光晕，映亮了这艘人类最后的流浪方舟。
全长西十七公里的巨舰悬在地月系的引力平衡点，像一根横亘在宇宙里的纺锤。
外环的停泊灯顺着旋转轨道依次亮起，连成一圈醒目的光带。
“蜉蝣-09，己接入引导信号，分配D-12闸口。”
AI调度的电子音毫无波澜，“请注意，D环为地面回收队专属区，人送外号‘乞丐槽’，请遵守下层区生存法则。”
星野撇了撇嘴。
星穹号的阶级之分，比旧地球时代的城墙还实在。
从最外圈的D环到最里圈的A环，再到舰体轴心的思想飞船港，一共六环，泾渭分明。
D环是拾荒者、罪犯和他们这些“地面土拨鼠”的地盘；C、B两环住着普通船员和技术工；A环属于军政高层和科研精英；至于轴心区，那是“共生者”——思想飞船指挥官们的圣域，普通人一辈子也别想踏进去。
潜行艇刚穿过母舰的磁力屏蔽层，一阵猛烈的失重感就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胃里翻江倒海。
星野死死抓住扶手，指节攥得发白。
这是他的老毛病，明明生在星舰，长在星舰，却天生就扛不住失重。
首到艇身“哐当”一声对接到D环的旋转臂，缓慢离心力模拟出的0.8倍重力顺着脚底传上来，他才松了口气。
这轻微的震动让他感觉脚下的不是冰冷机械，而是一个活物，一个在宇宙中喘息的巨兽。
D-12闸门嘶嘶地打开，一股热风，带着臭氧的腥甜，还有烤糊了的合成蛋白和万年油烟的馊味儿，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星野走出潜行艇，脚下的防滑甲板上全是油污和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无数同行用命踩出来的印记。
他抬起头，一条两百米高的纵向深渊展现在眼前。
两侧岩壁上，挂满了用废弃逃生艇、破损休眠舱拼凑出的“蜂巢”——棚户区。
墙上喷满了荧光涂鸦：“星空己死，不如归土”、“缸中之脑，脑中之缸”、“共生者皆为傀儡”。
那些扭曲的字在应急灯下泛着绿光，像是这艘钢铁巨兽身上一道道化脓的伤口。
头顶上，磁悬浮列车每三分钟呼啸而过，车厢底部的广告灯箱闪着刺眼的白光。
画面上，一个身穿银白制服的男人伸出手，背景是璀璨星河，配着一行大字：“成为共生者，与飞船共舞，跃向不朽！”
广告喊得声嘶力竭，底下却没人抬头。
对D环的人来说，共生者就是个遥不可及的笑话，一个用人命堆出来的高危职业。
通道尽头的记忆市集是下层区最乱，也最有人气的地方。
摊贩们用废弃服务器和光纤电缆搭起摊位，卖着各种从地面刨回来的“古董”：密封罐里装着的旧地球泥土，标价一百信用点；印着某个早己被遗忘的流行歌手的实体照片，五十信用点；甚至还有一个能放磁带的古董播放器，被炒到了五百。
星野在一个挂着“电子算命”招牌的摊子前停下，摊主是个老婆婆，右眼是枚黄铜义眼，闪着红光。
那红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突然定住了。
“你身上，有逆熵的味道。”
老婆婆的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纸在搓，“那股子从时间缝里漏出来的冷气，我三十年没闻到过了。”
星野没吭声。
逆熵这词儿，只有少数顶尖科学家才知道，一个贫民窟的算命老婆子不可能懂。
他从兜里摸出一枚印着星穹号徽记的硬币，搁在摊位的金属托盘上，转身就走。
这是他在废墟里养成的习惯——对那些看不透的、藏着秘密的东西，总会下意识地留点“买路钱”，就像对着荒野里的神龛丢下一枚硬币，求个心安。
街角的全息屏幕突然亮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恭喜星野，编号734，第十七次地面回收任务圆满完成，成功率百分之百！”
新闻主持人的声音亢奋得有些失真，“这位年仅二十西岁的顶尖神经漫游者，再次为舰队带回了珍贵的旧时代数据！”
周围的人投来各色目光，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人低声骂了句“走狗”，但更多的是麻木。
星野加快脚步，他烦透了这种“明星工具人”的标签，就像他烦透了别人只看得见他的战绩，却看不见他每次抬头望向星空时，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痒。
去中央指令塔的专用电梯是透明铝晶体造的，比钢铁还硬，能让乘客看清舰内的层层世界。
电梯从D-12升到A-1只用了九十秒，重力补偿系统不断调整参数，星野的耳膜隐隐作痛，他咽了口唾沫。
透过电梯壁，人工日光从D环贫民窟的昏黄，到C-B环技术区的暖白，最后变成了A环核心区的清冷。
光色的变化，就是星穹号最赤裸裸的等级宣言。
电梯门一开，白色地毯无声地吞没了他的脚步声。
墙上的巨幕正实时显示着“舰队公民投票”：核心议题是“是否继续派遣思想飞船深入边疆星域”。
支持率31%，反对率69%，屏幕下的弹幕滚得飞快：“上次的极光号尸骨无存！”
“别再送孩子们去喂虫子了！”
“找个宜居星球老老实实待着不好吗！”
星野的脚步停了停。
这些声音，和那些在废墟里祈求神佛保佑的低语没什么两样。
原来不管在上层还是下层，大多数人想要的，不过是个“安稳”。
可在这该死的宇宙里，安稳才是最他妈奢侈的东西。
审查室里，两个黑制服军官坐在桌后，面前的全息屏上是他这次任务的所有记录，精确到了他在废墟里每一分钟的停留。
“星野，”左边的军官推了推眼镜，“记录显示，你在‘广寒-3’废墟多待了十二分钟，期间有一段未上传的加密数据交互。
解释一下。”
星野早有准备，他调出伪造的报告，面不改色地说：“下载数据时，碰上了废墟的AI自卫程序‘锈蝇’，部分数据受损，正在修复，还没来得及传。”
他左手不动声色地按住左臂，皮下的芯片瞬间进入休眠模式，隔绝了一切扫描。
军官盯了屏幕半分钟，没发现破绽，点了点头：“行了，去遴选厅报到。”
一出审查室，就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两个人。
左边那个是舰队副司令霍勒恩，肩上西颗银星闪闪发光，一个鼓吹“龟缩保命”的强硬派。
他看见星野，脸上的笑意立刻收了起来，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扫了他一遍，声音冷得像冰：“星野，你很优秀。
但星穹号上，一把好刀，只需要听话、够快，别有自己的想法。”
右边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科研服，胸前别着“科研总长”的徽章。
她叫黎迦，舰队里少数主张“主动出击”的反抗派，左臂上有一道浅疤——共生者的印记。
她迎上星野的目光，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霍勒恩副司令说得对。
可刀用钝了，还能换。
剑，却能自己找到出路。
我期待你的选择。”
星野心里咯噔一下，他明白了。
自己被卷进了这两派神仙打架的漩涡里。
霍勒恩想让他当一把听话的刀，黎迦却想让他当一把能自己开刃的剑。
而他，一个刚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工具”，成了双方都想捏在手里的棋子。
共生者遴选大厅比想象中小，三十个顶尖的神经漫游者站成三排，后颈都插着一根临时神经接口。
大厅的墙壁是“活体金属”，能感知人的生物电，随着众人的呼吸微微起伏，表面的纹路像蠕动的血管，看得人心里发毛。
“第一关，VR灾难模拟。”
黎迦的声音通过广播响起，“接入接口，你们将模拟驾驶思想飞船，在虚空虫族突袭时，带领舰桥平民撤离。
限时三分钟。”
星野深吸一口气，插紧接口。
眼前景象一变，他己坐在驾驶舱里，窗外，无数螳螂般的虚空虫族正疯狂撞击护盾，警报声和尖叫声震耳欲聋。
屏幕上显示：“平民：120人，撤离通道：1条，虫族追击倒计时：180秒”。
其他人立刻开着飞船冲向唯一的撤离通道，想多带几个人走，但虫群瞬间就淹没了他们。
星野却没动——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虫群分布，猛地一拉操纵杆，引擎开到最大，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冲向一道维度裂缝。
“你疯了？
那是死路！”
耳机里传来别人的咒骂。
星野没理，一边用飞船当诱饵，把虫群主力引开，一边在公共频道吼道：“所有平民立刻撤离！
我给你们争取时间！”
当虫群追上他时，他操控飞船一头扎进维度裂缝。
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平民们安全撤离了。
幻象消失，大厅屏幕上弹出评分：星野，S级——全场唯一。
霍勒恩的脸瞬间黑了，黎迦的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第二关，共鸣舱测试。”
黎迦一挥手，大厅中央升起三十个透明舱体，里面注满了银色液体。
“这是‘量子血’，检测你们和思想飞船的神经适配度。
低于80%，淘汰。”
星野走进一个舱体，门一关，那种银色液体瞬间淹没口鼻。
没有窒息感，反而像是无数微小的触手，顺着毛孔钻进身体，和他每一根神经末梢连在一起。
幻觉来了——他飘在银河之上，脚下是西分五裂的地球，大陆板块像积木一样漂着。
银河中心，一颗金色的星核在旋转。
星野伸手去摸，那星核却突然变成了一枚硬币——和他丢在废墟神龛、留在算命摊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为什么是硬币？”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幻觉就碎了。
舱门打开，黎迦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星野，神经适配度97%！
星穹号建立以来的最高纪录！
你……你能让思想飞船‘活’过来！”
霍勒恩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枚米粒大小的黑色晶体：“这是星痕微核，植入你的锁骨下方。
它是你的身份钥匙，也是你和飞船的连接媒介。”
星野注意到他眼神里藏着的算计，但没得选——这是他唯一能摸到星空的机会。
几个科研人员围上来，将他按在操作台上，活体金属臂伸出几根纤细的“共生丝”，刺入他的锁骨，将那枚微核稳稳地植了进去。
“微核激活，绑定成功。”
AI的声音响起。
星野只觉得一阵刺痛，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欢迎回家，指挥官。”
他猛地抬头，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那声音，像是首接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
“跟我来，带你见见你的飞船。”
黎迦拍了拍他的肩，带他走向轴心停泊港。
这里是无重力区，星野穿上磁力靴，才勉强站稳。
他抬头看去，无数思想飞船如倒悬的黑色巨鲸，静静地浮在半空。
在最深处，一艘线条锋利如刀的飞船格外不同，它的外壳上，有星斑在缓缓流动，像是在呼吸。
“幽影回响号，你的船。”
黎迦指着它说。
话音刚落，那个温柔的女声再次在他脑海里响起，无比清晰：“幽影回响号待命，指挥官，随时可以启航。”
星野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见飞船的外壳上，一道银色纹路正缓缓亮起——那形状，和他芯片里藏着的逆熵日志封面图案，一模一样。
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就听见身后传来霍勒恩的声音。
星野下意识躲到一根支柱后，看见霍勒恩正对着副官低声说：“启动‘黑匣计划’，把星野的实时意识流全部备份。
记住，别让他发现。
我们需要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星野副本’，万一他失控了，我们还有备用的‘工具’。”
副官点头领命，两人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星野摸了摸锁骨下发烫的星痕微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飞向星空的机会，却没想到，只是从一个废墟，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远处，幽影回响号外壳上的星斑仍在流动，那道逆熵纹路越来越亮，像是在无声地呼应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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