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绣楼风波虽平息,姜老爷心头仍惴惴不安。
他年前弹劾大将军齐震十二年前贪墨北疆军饷,反遭罗织“诬告”罪名,被贬回青州闭门思过。
先前任监察御史时,两个女儿尚可仗着他的势求个好归宿,如今他失了权位,女儿没了庇护,那些先前因忌惮他身份而按捺的觊觎心思,没了忌惮,只怕还会寻上门来滋扰。
念及此,他连夜提笔给京中姨母陈老夫人修书一封,央陈老夫人在京中代为牵头,为女儿们择个好归宿,信后还附了厚厚一叠亲笔拟定的择婿条件。
临了,又取来那本缝在锦袋里的账册手札,悄悄塞到姜裳手中,低声叮嘱她妥善收存,必要时或许能当“护身符”用。
次日天刚蒙蒙亮,他便让府中嬷嬷带着丫鬟与护卫,护送两个女儿登程赴京去了。
盛夏,多雨,姜家的马车在第八日到了京城城郊,刚要进城,一群官家之人从城门而出,官道上的车皆被叫停。
姜家马车便靠在城门不远的路边。
姜绫扒着车窗:“姐,前头不对劲。
那些官兵腰里都佩着刀,怕不是寻常盘查。”
姜裳闻言抬眼,瞥见路边官差腰牌上的“大理寺”字样,随即按住姜绫要探出去的肩:温声道:“许是吧,咱们先坐着等。”
车夫老周打探完消息来到马车跟前,眉头拧着:“姑娘,是大理寺追逃犯,路封了。
听说那逃犯盗了官银,杀了官差,且擅易容,不好抓。”
“易容?”
姜绫眼睛亮了,转头冲姜裳笑,“倒比话本里写的热闹。
姐你看石头上站的那位,绯袍束腰,该是领头的吧?
背挺得跟松木似的。”
老周低声接话道:“听说是大理寺的司少卿,断案出了名的快,才上任不到三年,断案无数,还破了不少奇案要案。”
话音刚落,那绯色身影转过身。
姜绫“哟”了声:“生得倒是俊,就是面无表情……看着有些冷,哎,他往咱们这边看了。”
姜裳抬眼时,正撞上那道目光。
他目光只淡淡掠过这边,未作停留,很快转向别处人群。
是他?
她认出那双眼睛,青州那日,站在绣楼对面,那个玄衣公子。
她看到他将画轴递向身旁官差,说了些什么,官差领命走了。
人群里有商户急了,喊道:“少卿大人!
雨越下越密,再耽搁,城里生意都要黄了!”
司钰未答话,立在人群里,像块浸在凉水里的玉,连眉梢都没挑一下。
目光扫过众人,很淡,像没停在任何人身上。
只是在看到姜家马车时,手指在袖中轻轻叩了下,便移开了目光。
旁边的司墨对着人群沉声道:“贼人卷了江南织造局三万两官银,杀了俩差役。
你是要生意,还是要让重犯从你眼皮子溜了,日后吃官司?”
人群霎时静了下来,偶尔传出的窃窃私语,也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姜绫掀着车帘缝:“姐,你看前头那个灰衣人挨着咱们车站了许久,倒不像避雨,更像在听动静。”
姜裳也注意到了,刚刚那位少卿大人看过来的时候,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离她们马车几步外有个灰衣人缩在树下,扁担斜倚车辕。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低声道:“谨慎些,我刚细看了一番,他袖口补丁用的是石青线,那是织造局专供的料子,不像寻常脚夫。”
姜绫眼角瞥过去:“针脚也细,转弯处还有回针,是绣庄的手艺。”
“他握扁担的指节虚着,虎口没茧,有疤,右手小指还往袖里缩。”
姜裳轻轻敲了敲车壁,对老周低声吩咐了几句。
老周会意,慢吞吞往青石那边挪,对司钰身旁小吏传话。
小吏凑到司钰耳边转述。
司钰听完并没有立刻看这边,只是对着小吏又吩咐了几句。
此时,马车前方有个小吏有些心不在焉,无意中瞥了眼姜家马车方向。
那灰衣人似被惊到,陡然一凛,猛地抬头扫过来,目光狠戾,姜裳被那人眼神吓了一跳,暗道不好。
她强装镇定,在马车绣棚里摸了一根长针,状似无意的将目光转开。
但那灰衣人却如惊弓之鸟,忽的撞开旁边的一个官差,竟首首扑向姜家马车,“砰”一声拽开车门,粗糙的手一把攥住姜裳手腕。
“放开我姐!”
姜绫猛地站起来,但那人突然摸出短匕,抵在姜裳颈侧,没敢再上前,怒道,“你敢动她试试!”
那人手中的刀紧了一分,吼道:“滚开!
再吵就划开她脖子!”
姜绫没动,眼里冒着火:“你可知她是谁?
京城陈家的表小姐,你动了她,陈家饶不了你!”
“我管你是什么人,叫能管事的来,放我走,我就放过她。”
那人吼道。
“你该知道,我从不与罪犯谈条件。”
声音穿透雨幕,没带什么情绪,却让人听得心里发沉。
司钰缓步走近,眼睫上沾着水珠,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那眼神,明明没带半分戾气,却让人莫名想往后退半步。
灰衣人被他看得发毛,把匕首又往姜裳颈侧按了按:“你别过来!
不然我杀了她!
她是京里贵人!
你敢动我,她就没命了!”
司钰目光落在灰衣人持刀的手上,那手在抖,他眼尾便轻轻挑了下,带出点凉丝丝的笑意,“你这姿势有些僵,不妨再捏紧些……”语气像在看他的笑话。
灰衣人的喉结滚了滚,手心竟沁出了汗。
“我警告你……别过来……”话没说完,司钰忽然微倾身,没动步,只是目光沉了沉。
挟持者竟条件反射地松了半分手劲。
姜裳察觉他握匕首的手松了,趁他分神,猛地将手中的针扎在他的手臂,她力气不大,但也为自己挣了一线生机。
“找死!”
男人反应过来,顿觉羞怒,扬手就把匕首往姜裳心口劈。
“姐!”
姜绫伸手去拽,却慢了半分。
姜裳下意识闭眼,预想的疼痛没落下。
再睁眼时,见匕首停在半空,司钰不知何时己立在马车边,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男人的手腕。
“咔嚓”一声脆响,是骨头错位的声音。
男人惨叫着,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司钰另一只手肘顶住他后心,往下一压——“咚”的闷响,男人被按得单膝跪在泥里,再没反抗力。
官差们迅速涌上来捆人,连嘴都用布塞住了。
司钰松了手,转头看向姜裳。
她脸色发白,脖颈上红痕刺眼,却强撑着没坐倒。
他收回视线,对身后官差道:“取金疮药来。
派两个人护送这两位姑娘入城,别误了时辰。”
说着抬手从腰间摸出个鎏金药瓶,抛给老周:“这个药效细,给姑娘敷手腕。”
瓶身划过雨幕时,姜裳瞥见他掌心有道新鲜划痕,血混着雨丝,还没干透。
“绫儿,将止血膏给司大人。”
姜裳淡声道。
姜绫会意,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瓷瓶,递过去:“这个给你。
我们家配的止血膏,比金疮药管用,你敷手上的伤。”
语气坦坦荡荡,没半分怯意。
司钰没有立马接,目光落在姜裳握针的手上,雨水混着淡红血迹,顺着她白皙的手指流到针尖,蜿蜒滴落。
“还你的。”
姜裳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坦然,收回长针。
司钰唇角微勾,收走瓷瓶:“多谢。”
他转身前似想起什么,对着老周又补充道:“入城后让姑娘喝碗姜茶,江南来的,怕受不住这雨天的凉。”
马车启动时,姜绫靠在车窗边,冲姜裳笑:“姐,这司少卿看着冷,倒也细心。
方才你扎那贼人一下真利落,我都没反应过来。”
姜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望着窗外司钰的身影——他正低头看官差押着人上镣铐,手里捏着那瓷瓶,指尖轻轻转了转。
雨还下着,姜裳拢了拢袖口,低声道:“你方才怕吗?”
姜绫哼了声:“怕……但是那人要敢伤害姐姐,我定跟他拼命。”
姜裳笑着揉了揉她的发,没再说话。
老周扬鞭,马车动起来。
姜绫扒着车窗:“姐,他看咱们呢。”
司钰朝马车方向看了一眼,墨色的眸晃了一丝笑意。
姜绫转头碰了碰姜裳的胳膊:“你说他是不是在想,咱们怎么瞧出破绽的?”
姜裳没回头:“大理寺少卿断案无数,许是早疑心了,咱们不过是递了句话。”
马车行远,雨还下着。
姜裳望着窗外树影:“这入京头一日,倒比预想中,多了些生趣。”
一个时辰后,马车到了陈府。
刚从宫中回来的陈老夫人远远的就着人出来迎接。
“青州姜氏,姜明远之女,姜裳(姜绫)见过姨祖母。”
姜裳与姜绫恭谨行礼。
“好孩子,快起来。”
陈老夫人端坐主位,深紫色福寿纹锦袍衬得她气色沉稳,见了姐妹俩,眼里顿时蓄了泪,颤巍巍起身拉过她们的手,“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出落得这般美。”
“姨祖母过奖了。”
姜绫红了脸,偷偷打量着满室精致的摆设。
宴席上,陈老夫人给她们夹着蟹粉小笼:“尝尝这个,京城厨子做的,比青州的鲜。”
“姨祖母,您常去宫中赴宴,宫里的宴好吃吗?”
姜绫眨着眼睛,“有比这小笼包还香的吗?”
“傻丫头,”陈老夫人被逗笑,“宫里的菜精致,却没家里的自在。”
陈老夫人又问起青州旧事,说起她们早逝的母亲,眼圈红了:“你们爹也是苦,被贬了还要操心你们……姨祖母别担心,”姜绫塞了口桂花糕,“我爹现在可自在了,家里的锦鲤被他喂得比这小笼包还胖。”
姜裳补充道:“爹说青州比京城清净,倒也乐得清闲。”
陈老夫人听着,终是没再提那些烦心事,只道:“到了姨祖母这儿,就当自家,千万别客气。”
次日,陈家家主陈文轩也来了。
他面容儒雅,言谈温和:“既是母亲的亲戚,便是陈家贵客。
缺什么只管开口。”
目光扫过姜裳带来的绣品包裹时,眼里笑意更甚,“听闻侄女们带了令堂的绣艺,老夫人常夸,改日定要见识见识。”
住进陈家己有大半月,陈老夫人要给姜裳和姜绫办一场接风宴。
请了京城半数有名望的世家子弟,想借此让姜裳相看相看。
这日,丫鬟们忙着给姐妹俩梳妆,换上新衣的那一刻,屋内的光线都被衬得亮了几分。
“好看,真好看!”
陈老夫人连连点头,又让人抬来两大箱衣饰——云锦、步摇、璎珞,翡翠镯子等,应有尽有。
“姨祖母,这些给了可不许反悔呀!”
姜绫趴在床边,眼睛瞪得圆圆的。
姜裳也有些怔忡。
这些衣饰的贵重,远超青州所见。
她明白,这是姨祖母在补她们缺失的疼爱。
陈老夫人拉姜裳坐下,温声问:“裳儿,你爹信里说,想给你寻个才貌相当且真心待你的。
青州当真没遇着合心意的?”
“姨祖母,裳儿还不想嫁人。”
姜裳否认,脑中却莫名出现那道玄色身影,她心头一跳,忙垂下眼。
“现在不想嫁人,那以后说不准呢,提前张罗准没错。
你爹说了,让我先给你牵个头……”陈老夫人叹了口气,“姨祖母帮你张罗着,可最终还得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我……没想过这些……”姜裳轻声道。
她来京城,为的是躲避青州那些子弟,让父亲安心,婚嫁之事,原不在计划里。
“好孩子,天意难测,事在人为。”
陈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姨祖母定帮你挑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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