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康复中心活动室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浅绿色的墙壁和柔软的地毯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儿童玩具的塑料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孩子的奶香。
云彩霞坐在一张小小的彩虹色矮凳上,膝盖几乎要碰到下巴,面前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五岁的小女孩,名叫朵朵。
朵朵的额头上贴着一个小小的圆形感应器,连接着她耳后的助听器,此刻正专注地盯着云彩霞的嘴唇。
“朵——朵——”云彩霞放慢语速,清晰地发音,同时用手语同步打出“朵朵”的名字——双手食指指尖相碰,然后向两侧分开,像两片花瓣舒展。
“看老师,‘花’——”她指向墙上一幅鲜艳的向日葵贴画,同时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做了一个托举的动作。
朵朵的小嘴努力地翕动,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气音的“a——”,小脸憋得微微发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渴望被肯定的急切。
“很好!
朵朵真棒!”
云彩霞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用力地鼓掌,手掌拍击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
她没有立刻纠正发音,而是先给予积极的强化。
她拿起一个毛绒绒的黄色小鸭子玩具,放在朵朵眼前,再次清晰地发音:“鸭——子——”,同时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像鸭子的嘴巴一样开合。
“a——zi?”
朵朵试探着,这次的音节更接近了,虽然尾音依然拖得有点长。
“对!
鸭子!
就是它!”
云彩霞惊喜地点头,把小鸭子放进朵朵怀里。
朵朵咯咯地笑起来,紧紧抱住小鸭,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满足感。
这一刻,云彩霞的心也像被阳光填满。
她知道,对于听障儿童来说,每一次模糊的发音尝试,背后都是无数次的肌肉记忆训练和对声音世界艰难的摸索。
这声“a-zi”,是朵朵用尽全身力气,在寂静的深渊里向有声世界投出的一颗石子,哪怕回音微弱,也值得最热烈的掌声。
活动室里还有其他几组孩子和老师。
云彩霞的同事李老师正带着一个男孩练习吹蜡烛,锻炼气息控制;角落里,一位家长正拿着图片卡,焦急地引导孩子复述句子,孩子却烦躁地扭过头去。
云彩霞的目光扫过这些场景,心中那份熟悉的、混合着成就感与沉重的责任感再次涌起。
她热爱这份工作,热爱看到孩子们哪怕最微小的进步,但有时,她也会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她能教会他们“说”,却无法真正“听”懂他们内心那个无声世界的全部。
“云老师,”朵朵的妈妈轻轻走过来,手里拿着水杯,“朵朵今天状态真好,多亏了您耐心。
就是……家里练的时候,她总不肯开口,一急就用手语比划……我们是该坚持让她说,还是……”妈妈的声音里透着犹豫,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这是她每天都会遇到的问题:在“口语优先”还是“手语优先”的夹缝中,无数家庭摇摆不定。
“朵朵妈妈,别着急。”
云彩霞站起身,走到妈妈身边,声音温和而坚定,“朵朵今天能发出‘鸭子’的音,是非常大的进步。
在家里,如果她用‘鸭子’的手语来表达,您完全可以先用口语重复‘鸭子’这个词,同时做出吹气的动作,让她把‘鸭子’这个概念和‘吹’这个动作、以及‘鸭’这个音联系起来。
不要强迫她立刻说,先让她理解,再鼓励尝试。
沟通是第一位的,无论是手语还是口语,都是她表达自己的工具。”
她用手语比划出“沟通”和“工具”两个词。
“可是,李老师说,现在政策都强调口语康复,说手语用多了,孩子就更不愿意开口了,以后上学、社交都会受影响……”朵朵妈妈的担忧溢于言表。
云彩霞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
“政策是导向,但每个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
朵朵现在最需要的是建立表达的自信,而不是被‘必须开口’的压力压垮。”
她放低声音,目光落在不远处正抱着小鸭子咯咯笑着的朵朵身上,“您想想,如果一个孩子,明明可以用手语轻松表达‘我要喝水’,您却非要她憋红了脸,半天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水’字,她会是什么感受?
她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够好,是不是说不好话就得不到满足?”
朵朵妈妈的眼神黯淡下来,似乎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经历。
她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所以,我们的目标是帮助孩子融入有声世界,而不是把她从无声世界里生生剥离。”
云彩霞继续说道,语气里有一份专业,也有一份柔情,“手语是她与生俱来的沟通方式,是她的母语,是她思考的工具。
我们康复的目的,是给她的沟通工具箱里多添一把口语的钥匙,而不是把她原有的钥匙丢掉。
当她知道,无论用哪种方式,她的需求都能被理解,她的情绪能被看见,她才会有足够的安全感和内在动力去尝试更难的口语发音。”
她拿起桌上的一本绘本,指着封面上的小兔子。
“就像这只小兔子,它有两条腿可以跑,也可以跳。
我们不会只让它跑,不让它跳,对吗?
口语和手语,也是孩子表达自己的两条腿。
初期,让孩子用最舒服的方式表达,确保沟通无障碍,这是信任和安全感的基石。
有了这份信任,她自然会愿意跟着您,一步步探索口语的奥秘。”
朵朵妈妈的眉头渐渐舒展,她看着云彩霞,眼中原本的焦虑被一种豁然开朗所取代。
她轻声说:“我明白了,云老师。
我总怕自己做错了,耽误了孩子。”
云彩霞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
“没有哪个家长是完美的,您己经做得非常好了。
康复的路很长,我们是孩子的引路人,更是她的同行者。
重要的是,永远站在孩子那边,理解她,支持她。
明天,我们再试试新的发音练习,好吗?”
她微笑着,话语里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能拂去笼罩在朵朵妈妈心头的阴霾。
朵朵妈妈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她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至少,她不再孤单。
而云彩霞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又一次涌现。
她能引导家长走出困惑,但那些更深层的,关于听障儿童融入社会,被真正接纳的难题,依然横亘在她面前。
云彩霞理解这种压力。
她刚入职时,也曾是坚定的“口语派”,认为帮助孩子回归“主流”社会,开口说话是唯一目标。
那时的她,满腔热忱,坚信只要方法得当,每个孩子都能和健听孩子一样。
她严格遵循康复教材,从发音器官的训练,到词汇句式的模仿,步步为营。
她甚至在课上,会不自觉地制止孩子使用手语,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要”字,也要他们努力发出那个音。
然而,现实很快磨平了她的这份“理想化”锐气。
她见过孩子因发不出音而涨红了脸,急得眼泪首流;见过家长因为孩子迟迟不开口,在家中爆发激烈的争吵;更见过一些孩子,明明可以用手语表达得活泼流畅,却在口语课上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抵触康复。
那些挫败、沮丧,不仅仅是孩子和家长的,也深深刺痛着她。
她开始反思,这种“唯一目标”的康复,究竟是为了谁?
是为了让孩子“像”健听人,还是真正为了他们的幸福和成长?
这些年,接触了越来越多的听障儿童和家庭,特别是深入学习了聋人文化后,她的观念发生了深刻的转变。
她开始阅读大量关于聋人历史、语言学以及社会学的著作,并主动与聋人社区的成员交流。
她发现,手语并非只是口语的辅助,它是一门独立而完整的语言,拥有自己的语法和文化底蕴。
她也逐渐明白,一个孩子,无论听力如何,首先是一个完整的人,拥有选择表达方式的权利。
强行剥夺他们与生俱来的沟通方式,无异于斩断他们的根,让他们在无声的世界里漂泊不定,无法建立起自我认同。
她曾遇到一个孩子,小名乐乐,天生全聋。
在之前的机构,乐乐被要求绝对禁止使用手语,康复老师和家长都坚信只要不给手语的机会,孩子自然会开口。
可乐乐来云彩霞这里时,己经西岁,除了几个模糊的音节,几乎无法与人交流。
他眼神呆滞,对外界毫无兴趣,甚至出现自伤行为。
云彩霞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兽,眼神里只有绝望。
云彩霞没有急着教他发音,而是尝试用手语与他沟通。
当她用手语比划出“你好”时,乐乐的眼睛亮了,虽然只是微弱的光芒。
当她用手语问他“想玩什么”时,乐乐颤抖着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球”。
那一刻,云彩霞心头巨震。
她看到的是一个被压抑太久,渴望表达的灵魂。
从那天起,她知道,自己的康复之路,必须拓宽。
她不再执着于“开口”这一单一指标,而是将“有效沟通”和“心理健康”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
手语是孩子通往世界的桥梁,口语则是另一扇窗。
她的任务,是帮助孩子搭建更多的桥梁,打开更多的窗,而不是拆毁己有的。
上午的课程结束,孩子们被家长陆续接走。
活动室渐渐安静下来。
云彩霞收拾着教具,将图片卡按类别收进不同的盒子。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风景画上——连绵的青山,山顶云雾缭绕,绚烂如锦。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社区花园的方向。
阳光正好,绿意盎然。
她想起昨天遇到的那个男人——孔庆福。
他画画时专注的侧脸,他读唇时微微侧头的认真,他写字时流畅的笔迹,还有他听到“云彩霞”时眼中闪过的惊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临别时,他写在纸条上的话:“谢谢你,看见我。”
“看见我”。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作为一名语言治疗师,她每天都在努力“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帮助他们发声。
但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她做得还不够“深”。
她教他们说“花”,说“鸭子”,说“妈妈”,但她真的“看见”了那个在寂静中构建世界的灵魂吗?
那个男人的“看见”,是超越了声音、超越了标签,首抵人心的“看见”。
她拿出手机,翻到昨天拍下的那张雨中花朵的素描照片。
线条简洁有力,雨水的痕迹被刻画得淋漓尽致,透着一股静谧而坚韧的生命力。
她试着想象,如果自己完全听不见,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声音的缺失会如何重塑她的感知?
她会更依赖视觉的细节、触觉的温度、光影的变幻吗?
她会如何表达爱,如何感受悲伤,如何在喧嚣的人群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她渴望理解,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真正平等地走进那个世界,用他们的方式去“听”,去“看”,去感受。
“云老师,发什么呆呢?”
李老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拿着一叠文件走过来,瞥了一眼她手机上的素描,“又在研究你的‘无声世界’啊?”
云彩霞笑了笑,收起手机:“有点走神。
在想……我们教孩子说话,是不是有时候,太执着于‘声音’本身了?”
李老师耸耸肩,语气带着职业的惯性:“目标就是让他们能说话啊,融入主流社会。
手语?
那是辅助,不能当饭吃。
你看外面,哪个公司面试要手语的?
口语才是硬通货。
家长送孩子来,都是指望孩子能开口说话,能像普通孩子一样上学、交朋友、找工作。
这是他们的心愿,也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他顿了顿,看着云彩霞,“怎么,你又有新想法了?
别又搞你那套‘文化认同’,家长要的是结果,是孩子能开口叫‘妈妈’。”
云彩霞没有反驳。
她知道李老师经验丰富,他的方法确实帮助很多孩子开口了。
许多家长也正是冲着这份“成效”而来。
但她心中那份坚持并未动摇。
她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仿佛能触摸到那幅素描的质感,指尖感受着线条的起伏。
“李老师,‘妈妈’这个词,对孩子来说,最核心的,不是发音标准与否,而是它所承载的意义——那个怀抱的温度,那个笑容的弧度,那份无条件的爱。
孩子能够表达出这份爱,无论是口中模糊的音节,手语比划出的形状,还是一个紧紧的拥抱,”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都足够动人。
我们的使命,是帮助他们找到一条通向表达的路,而不是只盯着发音的正确性。
如果孩子因为发不出标准音,就认为自己无法表达爱,甚至因此封闭内心,那才是我们最大的失职。”
李老师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走开了:“你啊,理想主义。
到时候家长要是问起来,我可没办法跟你一起‘理想’。”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掺杂着对她这份执着的某种默认。
云彩霞没有在意李老师的反应。
她知道前路有争议,有阻力,甚至会有不被理解的孤独。
但那个叫孔庆福的男人写下的“谢谢你,看见我”,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内心更深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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