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总想替我决定一切

乖，听话，让让妹妹。

是我这十年听得最多的话。

填报志愿时，妈妈为继妹逼我高分低报本地大学，我听话应承。

可她不知道。

这一次，我不想再乖了。

我想勇敢地脱离原生家庭。

第一步就是，修改志愿，从南向北。

1

百米高空坠下那刻，强烈失重感给我带来的，不是恐惧。

而是难过。

我踉跄着从跳楼机下来，跟妈妈说想先回家了。

她蹙眉: 你乖一点，别闹脾气不就是带上妹妹来玩了吗?

是呀。

高考前明明说好，考到 650 分以上，就跟我去小时候跟爸爸去过的游乐园。

只有我们母女俩。

可临出发前，妹妹说也想去，妈妈犹豫几秒还是应了。

我垂着眼，闷声道: 没闹，突然肚子疼，不想扫你们兴。

妈妈不耐地撇撇嘴: 事真多，这才几个小时，门票都浪费了，要走就走吧。

我一转身，吴雨澄从洗手间出来，恰好挡在我面前。

她不安地绞着衣角，语气怯懦。

姐姐提前要走，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

眼神却往妈妈那边飘。

熟悉的招数。

偏偏妈妈就吃这套。

她牵过吴雨澄的手，温声哄道:

别管她咱们娘俩好好玩。

不，妈妈，该走的人是我。

吴雨澄低下头，声音发颤。

同学都说游乐场好玩，可我生下来就没了妈妈，爸爸工作也忙。

我太羡慕了，才厚着脸皮跟来的。

她肩膀耸动，飞快地抹了抹眼睛。

我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奇，姐姐被迫陪我玩才生气的，对不起……

我忽地笑出声来。

从小到大，我有一条新裙子，妈妈就给你买两条，我生病，你准会意外受伤要妈妈照顾，我考第一，你就哭到妈妈让我给你补习为止。

这次约好就我跟妈妈两个人，你当时不吭声，临出发硬要跟来，我通通都忍了。

可是吴雨澄，一进门我就说了，不玩跳楼机。

妈妈神色一僵，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我强忍眼中酸涩:

你明知道我爸爸是被推下楼去世的，还撺掇妈妈逼我上跳楼机，我怎么就不能生气了

最后一句，我几乎带着哭腔吼出来。

对不起姐姐

都怪我贪玩，一时没记起来……

吴雨澄红着眼来拉我的手，指尖却狠狠掐进我掌心。

我吃痛，下意识甩开。

啊

她尖叫一声摔倒在地，膝盖渗出血珠。

许晚星

妈妈连忙将她扶起搂入怀，怒气冲冲地瞪向我。

妹妹又不是故意的，你上纲上线发什么疯?

我平时白教你了，还敢动手推妹妹，马上给她道歉

吴雨澄埋在妈妈肩头抽噎，隐晦地朝我勾了勾唇。

呜呜呜……妈妈，只要姐姐能消气，我没关系的……

看着她们亲密的模样，我苦笑一声。

果然啊，我们母女最后一点美好回忆，也留不下。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行了吗?

话落，我再也不管两人的反应，大步离开。

2

游乐园在郊区，搭地铁回家得两个小时。

回到小区已经点，我不想开火，就在附近吃碗竹升面。

等餐时刷朋友圈，妈妈刚发的动态跳了出来。

跟宝贝女儿在游乐园，快乐的一天

附图九宫格:

吴雨澄咬着棉花糖、她对镜头比耶、她在看烟花。

母女俩互相喂食、坐旋转木马、鬼屋里比鬼脸……

指尖一顿，我再也划不下去了。

爸爸那边的亲戚在底下留言。

女大十变，晚星跟小时候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对啊，晚星这孩子漂亮是漂亮，就是跟爸妈都不太像哈哈。

妈妈回复: [捂脸哭]误会了这是我继女，晚星那孩子不爱打扮，还剪短头发，没个女孩样的

消息发出不久，妈妈又迅速补了条:

她不喜欢拍照，反倒爱拍别人呢哈哈。

我默默点了个赞，将手机关机。

高考前三个月，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我搬到楼上班主任周老师家暂住。

他们这两天回老家探亲，明天才回来。

屋里黑漆漆的。

糟糕的心情压得我喘不过气，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翌日中午。

不停歇的门铃声把我吵醒。

揉着惺忪睡眼开了门，是我妈。

她张口就是指责: 你这孩子，信息不回手机关机，想急死妈妈吗?

要是真担心，昨晚就上楼找我了吧。

我淡声问: 有什么事吗?

她面上挂不住，低声嘟囔: 母女哪来的隔夜仇，脾气越来越大了。

见我没接话，妈妈妥协地叹气，语气软了些:

下楼吃饭吧，顺便商量填志愿的事。

我心里抵触，刚要拒绝，就被她堵了回去。

你周老师他们也不在，别老吃外卖，收拾一下，我在门口等你。

不得已，我回房间换上长袖长裤。

等电梯时，她还在念叨: 不是我说你，女孩家就该好好打扮，大热天裹成这样，不伦不类。

我抿着唇，没出声。

解释也没用，何必费这个力气。

3

坐到餐桌前，果然，一桌子都没我爱吃的。

本想全程当个透明人，吴雨澄却坐不住了，夹来一块红烧肉。

姐姐，别总吃青菜呀，这肉妈妈特意给我做的，可香了。

我没动筷子，她便怯怯缩回手。

姐姐不吃，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看着那块油光锃亮的肥肉，我胃里一阵翻涌。

皱着眉，连肉带饭夹出碗外。

妹妹爱吃就多吃点，我吃不了肥肉。

她脸色发白，垂下头闷声道:

我真笨，总惹姐姐不开心，还浪费了粮食。

妈妈啪地放下筷子，拔高音量。

许晚星，妹妹一片好意，你就尝尝不行吗?

她明知道。

端午时，粽子那点没剔净的肥肉，我吃了都会吐上半小时。

何况这一大块。

我轻扯嘴角: 妈妈不介意我吐在这桌上，那我就吃。

说着，抬筷往盘里夹。

继父吴光正赶紧端走红烧肉，打圆场。

老婆你干嘛呢，孩子不爱吃就随她，犯不着这样。

好好好，是我不对。

妈妈紧绷的脸色舒展，无奈一笑。

今天这顿饭是升学宴，该高高兴兴的。

可看向我时，笑意又敛了个干净。

你多学学雨澄，人家多懂事乖巧啊，我们本来想大办宴席的，她说在家吃更实在，没必要费那钱。

吴雨澄忙不迭摇头: 妈妈，是我该向姐姐学习，她高考可是考了 676 分呢，好学校任她挑。

她戳着碗里的米饭，声音越说越轻。

哪像我，才 510 分。

一滴泪顺着脸颊落到碗里。

要不是爸爸是港城人，哪能读上 211……

妈妈心疼坏了，饭也顾不上吃，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

南大也很好，又在本地，你周末回家也方便。

吴雨澄抬眼，通红的眸子里满是羡慕。

也是，我就是遗憾没能跟姐姐念同一所大学，不能互相照应。

妈妈闻言，沉默片刻，才开口:

雨澄说得在理，晚星，你成绩是能去外省的好学校，但一个人在外我们不放心。

留在本地吧，跟妹妹一块去南大。

我不可置信地反问:

南大排全国五十开外，我明明能进前十的学校吴雨澄一句话，你就要我高分低报，不管我的前程?

继父的手突然搭上我肩膀。

晚星，你这话就重了。

你妈是舍不得你，况且南大也是本市最好的大学……

我浑身汗毛直竖，猛地起身，椅子刮出刺耳声响。

妈妈当即沉下脸: 怎么，你要掀桌子吗?翅膀硬了想飞，妈妈的话也不听了?

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数落。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透了。

好，我去南大陪她。

妈妈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我。

你真答应了?

嗯。

我垂着眼，声音平静:

仔细想想，你们说得也对。

妈妈满意点头，继父跟着笑了。

吴雨澄脸上更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也总算能安生地吃完这顿饭。

懂得以退为进，来达成目的。

或许是我十年间，在这个家最大的收获。

4

回到周家，周叙白正窝在沙发上填志愿。

窗外夕阳西下，勾勒出少年利落的侧脸。

他扫过我的衣着，眉峰微蹙。

怎么回去了，没发生什么事吧?

我神情恹恹，和盘托出。

我妈想让我陪着吴雨澄报南大，留在本地。

周叙白喉结滚了滚: 那你……要听她的吗?

没等我开口，他像是打定主意般。

幸好我还没填，你要是去南大，我也跟你一块去。

我被逗弯了嘴角。

傻子，你这成绩除了清北随便挑，真报南大，周老师不得揍你啊。

周叙白眼睫簌簌颤动，声音委屈:

可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脸颊热意上涌。

我晃了晃脑袋，正色道:

我决定去京市，报考人大法学院。

不过开学前，需要周老师帮忙，编个借口瞒过我妈。

周叙白眼睛倏地亮起，用力地点点头。

像只大金毛。

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周叙白，你不许因为我决定自己的前程，该怎么填就怎么填

他唇角微扬: 你知道的，我爸妈都是老师，所以我也想成为一名律师。

你听听这有关联吗?

我佯装怒道: 合着我刚才说的都是废话是吧。

周叙白望向我，眸底灿若繁星。

我认真的，自从那件事后，我就想成为一名刑事律师。

晚星，我.......

话说到一半，大门咔嗒一声被推开。

是满载而归的周老师和师母。

哎呀，两天没见小星星，我这心里都空落落的

师母笑着冲过来，给了我个大大的拥抱。

买了你爱吃的海鲜，今晚让周老师露一手，好好庆祝庆祝

周老师神色骄傲: 我可是进修过的，保证做得比大酒楼还好吃

周叙白小声嘟囔: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

说什么呢臭小子?周老师扬扬下巴，快过来打下手

我悄悄红了眼眶。

最寻常不过的光景。

却似有魔力般，将我淤积的委屈一扫而空。

5

周老师得知前因后果，说他京市的侄女今年上高三，英语和物理都是弱项，正缺两个兼职老师。

我们当即拍板，我先回趟家，当着三人的面填好志愿提交。

周老师再提议，让我去京市给他侄女补习。

有周叙白陪同，每月四千块还包吃住，我妈没多考虑就同意了。

在系统改好志愿，周叙白陪我去墓园探望爸爸。

照片里爸爸年轻的笑脸，瞬间将我带回快乐的童年时光。

父母恩爱，作为独女，我被宠得像个小公主。

妈妈会温柔地讲故事哄我入睡，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包容我偶尔的任性。

直至我九岁那年，一切戛然而止。

爸爸的老板携款潜逃，留下栋烂尾楼。

讨不到工钱的民工气红了眼，推搡间，爸爸从十楼摔下，当场死亡。

妈妈哭得几乎晕厥，而我的世界，也从此天翻地覆。

堆成小山的玩具、吃不完的零食、每天一换的新衣服，全都没了。

保险赔款全用于发工钱，也还欠十万，妈妈只能外出工作。

幸好后来，她重遇初恋吴光正，日子才松快些。

他是港城人，经常往来内地做生意，妻子早逝，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

婚礼当天，妈妈摸着我头说:

晚星，你要记住吴叔叔替咱们清债的恩情，以后凡事都多让让妹妹。

我怔怔点头。

这一让，就是十年。

吴雨澄总爱故意使坏。

撞翻自己的生日蛋糕赖我头上，把我装有作业的书包放洗衣机，将我刷干净的鞋子意外踢下楼……

我一质问，她就委屈落泪，说:

都是我的错，姐姐对不起。

每一回，妈妈都选择站在她那边。

乖，听话，让让妹妹。

是我这些年听得最多的话。

当辩解成为徒劳，我便习惯了忍让。

彻底下定决心，逃离原生家庭。

是源于高考前三个月。

我被猥亵了。

6

晚自习十点结束。

妈妈的电瓶车只能载一个人，往常我都跟周叙白结伴回家。

可那天，他被周老师临时留下了。

小区路灯昏暗，路边的车又挡了大半光，四周黑黢黢的。

楼上亮灯的没几户，路上更是一个行人也没有。

我心里发毛，下意识加快脚步。

刚走过转角，一道人影突然窜出。

一只手死死捂住我嘴巴，另一只手直接抱起我往僻静的小路拖。

唔——

我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挣扎。

可一个不足百斤的女孩，哪挣得开身强力壮的男人呢?

身后令人作呕的灼热，烫得我头皮发麻。

动作间他的手上移，狠狠抓了两把，喉间溢出野兽般粗重的喟叹。

我的泪水不受控地淌下，耗尽所有力气，手肘往后狠狠一撞。

他吃痛松手的刹那，一股熟悉的清香钻入鼻腔。

......

是吴叔叔从港城带回那款日本洗衣液的味道。

我的尖叫声卡在喉咙，眼看着男人就要再扑上来。

一声怒喝从不远处传来。

你在干什么?

他动作一顿，迅速跑向小路，眨眼间没了踪影。

我手脚冰凉瘫坐在地，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周叙白跑到我身边，抬脚要追。

我扯住他的袖子。

那条路通往西门，追不上了。

而且，我可能知道他是谁。

他蹲下来陪我缓了许久，才扶着腿软的我往家挪。

离 37 栋还剩五十米时，我刹住脚步。

妈妈脸上笑意盈盈，吴雨澄挽着她的胳膊撒娇，继父换了身衣裳，正从车尾箱提出两大袋零食和生活用品。

一家三口的幸福画面，刺得我眼睛生疼。

当晚，我在周老师一家陪伴下报了警。

可小路处于监控盲区，衣服上也没有提取到指纹。

我才猛然想起，他戴了手套。

而周老师之所以留下周叙白，也是因为吴光正说我俩早恋，特意约好今天放学后各自跟孩子谈话。

他是有备而来的。

警察自然也没在继父车内找到蛛丝马迹。

我蜷在师母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周老师抄起菜刀就要冲下楼，被理智尚存的周叙白拦下。

结案那天，妈妈上来周家，对着我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知道你吴叔叔多伤心吗?这些年他可是把你当女儿疼的

我哭着嘶吼: 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信吗?就是他人面兽心，想强暴我

啪

一记耳光狠狠掴在我脸上。

警察都查过了，不是他

妈妈的声音尖利而冰冷: 雨澄说得没错，你就是心理扭曲，借机诬陷他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心脏停跳的声音。

我曾经很不理解。

妈妈为什么突然就不爱我了?

花了十年，我才想明白。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有时候，你只能平静地接受。

6

五天后，志愿填报系统关闭。

一切尘埃落定。

临去京市那天上午，我收拾了两大箱行李，几乎是我在这个家的所有物件。

拖着箱子往外走时，妈妈从厨房捧来一碟千层糕，笑着说:

晚星，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妈妈好久没做过了，快来尝尝。

我愣在原地。

恍惚间，似看见了从前疼我爱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