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的高速出口,收费站顶棚的漆皮有些剥落。
几辆车排队等着交费。
陈卫京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挂北京牌照。
车窗摇下一半,他递出钞票。
收费员是个年轻姑娘,动作有些慢。
后面一辆奥迪A6按了声喇叭,声音短促,带着不耐烦。
陈卫京没回头,接过找零和发票。
杆子抬起,帕萨特缓缓驶出收费站。
那辆奥迪立刻紧跟着蹭了过来,几乎贴着它的后保险杠。
开出去不到一公里,奥迪突然加速,强行并道,别了帕萨特一下,然后超了过去。
陈卫京的司机小刘下意识踩了脚刹车,低声骂了一句。
“操!
赶着投胎啊!”
陈卫京坐在后座,身体只是微微晃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那辆奥迪的尾巴,车牌是汉东的O牌,数字不大不小。
“跟着它。”
陈卫京说。
他的声音不高,没什么起伏。
小刘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老板一眼。
“陈处,咱们是去省委招待所……跟着。”
陈卫京重复了一遍,眼睛看着前面那辆越来越远的奥迪。
小刘不敢再多问,踩下油门。
帕萨特发动机轰鸣起来,在车流里穿梭,勉强咬住那个小号O牌。
奥迪开得又快又蛮横,连续变道超车。
帕萨特跟得有些吃力。
跟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奥迪拐进了一条相对清净的路,又开了一段,减速,转向,开进了一个大院。
门口有武警站岗,但栏杆是抬着的,奥迪没停顿就首接进去了。
小刘把车停在离大院门口几十米远的路边。
“陈处,这是省公安厅的家属院。”
小刘说,语气有些迟疑。
“咱还跟吗?”
陈卫京没回答,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站在路边,点了一支烟,看着那个大院门口。
岗哨的武警也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抽了半支烟,他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喂?”
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夹杂着酒杯碰撞和说笑的声音,听着像是在饭局上。
“同伟。”
陈卫京对着电话说。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嘈杂声迅速变小,像是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卫京?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在北京怎么样?”
“我到京州了。”
“啊?
什么时候到的?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接你啊!”
祁同伟的声音透着意外,还有几分酒后的热络。
“刚到的。
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太好了!
你在哪儿?
我这就过去!
正好,我这边快结束了,几个朋友聚聚,都是自己人,你也一起来,热闹热闹!”
“不了。
你们玩你的。
我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找你。”
“那怎么行!
你等着,给我发个位置,我马上到!
必须我来安排!
就这样,挂了!”
祁同伟不容分说,啪嗒挂了电话。
陈卫京放下手机,把剩下的烟抽完,拉开车门坐了回去。
“找个显眼点的地方停,等他。”
不到半小时,那辆熟悉的奥迪A6就从大院里面开了出来,开得有点急,停在帕萨特前面。
车门打开,祁同伟下了车。
他穿着白衬衫,没打领带,袖子挽到小臂,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但眼睛很亮。
他快步走到帕萨特车旁。
陈卫京也下了车。
祁同伟上来就给了陈卫京一个用力的拥抱,拍着他的后背。
“好小子!
真来了!
也不提前吱一声!”
陈卫京笑了笑,任他抱着。
“临时决定的。
没打扰你正事吧?”
“屁的正事!
就是瞎喝。”
祁同伟松开他,上下打量着,“没变样!
还是这么……板正。
在北京部里就是不一样,气度都有了。”
“瞎混。”
陈卫京说,看了一眼那辆奥迪,“你车开得够猛的。”
祁同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车,哈哈一笑,“刚才?
嗨,应酬喝了点,司机开的。
这小子,回头我说他。
别站这儿了,上车,跟我走!
住处我给你安排好了。”
“我住招待所就行。”
“打我的脸是不是?
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能让你住招待所?
跟我走!”
祁同伟拉着陈卫京的胳膊就往奥迪那边带。
陈卫京没太坚持,对司机小刘说:“跟着祁厅的车。”
小刘连忙点头。
祁同伟这才注意到帕萨特和车牌,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没多问,只是用力又拍了拍陈卫京的肩膀,“快点的,上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了二十多分钟,进入一个环境幽静的高档小区。
祁同伟的车首接进地下车库,帕萨特也被放了行。
车库下面,祁同伟下车,从手包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陈卫京。
“楼上,1601。
精装修,没怎么住过,什么都齐全。
让你司机把行李拿上去。”
陈卫京接过钥匙。
“你倒是准备充分。”
“朋友放的钥匙,正好用上。”
祁同伟没看他的眼睛,拿出烟递过去一支,自己也点上。
“走,上去看看满意不。”
电梯里,祁同伟靠着轿厢壁,吐着烟圈。
“这次来,是公干?”
“算是吧。
调研性质的,没什么具体任务。”
“部里下来的调研,哪有简单的。”
祁同伟笑,“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开口。
在汉东,我说话还算好使。”
“知道你厉害。
省公安厅厅长,一方诸侯。”
祁同伟摆手,但脸上有光,“就是个干活跑腿的。
比不上你在京城中枢,见得多,眼界宽。”
电梯到了16楼。
房子很大,将近两百平,欧式装修,家具家电都是新的,几乎没什么生活气息。
“还行吧?”
祁同伟问。
“太行了。
超标了,老祁。”
“临时住几天,没人管这个。
你就安心住着。”
祁同伟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夜景,“这看起来不错吧?
京州这几年发展快,晚上灯都亮了不少。”
陈卫京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是挺亮。”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祁同伟忽然叹了口气,脸上的酒意和兴奋褪去一些,露出点疲惫。
“卫京,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有些年了。”
“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泥地里打滚,谁能想到今天。”
祁同伟语气有些感慨,“我在这地方,天天跟红眼珠子打交道,你呢,在京城大衙门。
不一样了。”
“都是工作。”
陈卫京看着窗外,“泥地里打滚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祁同伟扭头看他,“这次来,真没事?”
“看看你。”
陈卫京也转过头,“顺便看看汉东。”
祁同伟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然后他咧开嘴又笑了,恢复那种略带江湖气的热情,“行!
看我的!
明天,我给你接风!
叫上几个实在朋友,好好喝一顿!”
“别太张扬。”
“知道!
有数!”
祁同伟拿出手机,“我这就安排地方,保证安静,菜好。”
他走到一边开始打电话。
陈卫京走到沙发边坐下,手指在光滑的木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了敲。
小刘把行李箱搬了上来,放在门口,识趣地没进来,小声问:“陈处,我先回招待所?”
陈卫京点点头。
“明天早上过来。”
小刘走了。
祁同伟也打完了电话,走过来,“搞定!
明天晚上,湖边小院,特色农家菜,绝对新鲜。
就咱们几个,没外人。”
“你定就行。”
祁同伟在他对面坐下,身体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哎,卫京,你在部里,消息灵通。
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我们汉东的风声?”
“什么风声?”
“就是……上面。”
祁同伟用手指往上指了指,“沙书记来了之后,动静不小啊。
听说……最近在查大风厂的事?
还有丁义珍那个王八蛋,跑得倒是快。”
“跨省抓捕,流程在走,没那么快。”
“我不是说丁义珍。
我是说……”祁同伟斟酌着词句,“这风向,是不是有点紧?
高老师……嗯,高育良书记,最近好像也挺关注。”
“纪检政法口,关注这些不正常吗?”
“正常,正常。”
祁同伟靠回沙发背,搓了搓脸,“就是感觉,这心里有点不踏实。
好像要有什么事发生。”
“你怕什么?”
陈卫京问,声音很平淡。
祁同伟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怕什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一不贪二不占,顶多有时候工作上急躁点。
我是担心大局,汉东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经不起折腾。”
陈卫京没接话。
祁同伟觉得有点冷场,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
你这次待多久?”
“看情况。
可能一周,也可能长点。”
“那正好!
多待段时间!
我带你转转,别看汉东地方不比北京,好吃好玩的地方也不少!
特别是……”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男人都懂的笑意,“有些场子,姑娘挺水灵,放得开。
给你安排一下?”
“免了。”
陈卫京摇头,“没那爱好。”
“假正经。”
祁同伟指指他,笑,“行,知道你们京官讲究。
那就不安排那些。
纯喝酒,吃菜,聊聊天总行吧?”
“嗯。”
又坐了一会儿,祁同伟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没接,对陈卫京说:“那帮家伙催了,我得过去露个面。
你先休息,缺什么首接给我电话。
明天我来接你。”
“好。”
送祁同伟到门口。
祁同伟穿上外套,走到电梯口,又转身回来,看着陈卫京,语气认真了些:“卫京,说真的,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千万别客气。
咱们是发小,过命的交情。”
“知道。”
陈卫京点头,“路上慢点。”
“走了!”
祁同伟挥挥手,进了电梯。
陈卫京关上门,走回空荡的客厅。
他在落地窗前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很安静。
“干爹。”
陈卫京说。
“到了?”
一个略显苍老但沉稳的声音传来。
“到了。
见过祁同伟了。”
“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有点浮,心里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能稳住吗?”
“试试看。”
陈卫京说,“水比想的还浑。”
“自己把握分寸。
安全第一。
需要什么,找老周。”
“明白。”
“挂了。”
电话断线。
陈卫京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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