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靖帆,年十西,当朝太子。
我并非母后所出的第一个孩子。
但自我在母腹中时,便似乎带着某种天命——久扰边疆的异族忽然上书请和;而我降生之日,京畿大旱三年忽降甘霖,骤雨倾盆。
国师执圭告太庙,言紫薇星现,佑我朝昌隆。
故我才呱呱坠地,东宫册封的圣旨己传遍宫闱。
小时候,我不爱出门。
所到之处人人毕恭毕敬,连爬个树都有一群宫女太监跪满一地,磕头求我“心疼他们的脑袋”。
想逃学溜出去,永远有人亦步亦趋地盯着;想找人聊天,对方只会颤巍巍说“奴婢不敢”;想找人比武,也只得一句“奴才不敢”。
偶尔与兄弟姊妹玩耍,不过片刻,他们的母妃便火急火燎地赶来将人拽走,临走前表面劝我“好好学习”,转身就敲打自己的孩子:“伤到太子你惹得起吗?
你要争气,将来把那个位置抢过来才是。”
实在无趣得紧。
东宫的日子,压抑又沉闷。
而皇姐,就是我那段岁月里唯一的太阳。
她叫李未晞,生母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也是我母后的闺中知己。
父皇说,她出生那日大雪覆尽京城,他把她抱在怀里时,她就像只孱弱的小猫。
她自幼体弱,太医说是出生时寒气侵体所致。
父皇盼她平安长大,取名“未晞”,意为冬日朦胧初升的太阳。
她长我两岁,却比我更“愚钝”。
太傅对着她的文章扼腕叹息,她却在底下偷拈玫瑰糕吃得两腮鼓鼓。
我的傻皇姐,会在我闷极时变出宫外搜罗来的滑稽泥人;会在我被罚跪太庙时悄然跪在我身旁,悄悄塞给我一枚还温热的烤薯;会在雪夜里拉我溜到梅园,堆一个眉眼像我的雪人,就为看我一笑。
及笄那日,她同我坐在湖心亭看雪。
她说她生于雪落之时,嫁人也要嫁在雪落之时。
她说父皇允了她,驸马由她自择。
待到来年飞雪,她便做紫禁城里最风光欢喜的新嫁娘。
我怔了怔,心底莫名一涩:“你若成了婚,是不是再不能日日同我玩了?”
她偏头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那我便不要公主府!
你身边若没我,该多寂寞?
我一辈子都陪着你。”
我托腮望向亭外纷飞的雪,没来由一阵烦躁:“那何必嫁人?
嫁我不成?
我横竖是未来的皇帝。”
她慌忙捂住我的嘴,气息拂在我耳边:“慎言!
你是太子,明面谁不敬你?
可暗地里,多少人盯着你这位置……”我几乎喘不过气,连连点头,她才松手,满意地揉揉我的发顶:“阿靖,在这深宫,唯有显得愚钝,方能活得长久。”
……我知道。
我望着她被雪光映得皎洁的侧脸,心中百转千回。
她虽自幼失母,却依旧被父皇如珠如宝地宠着。
其他公主常在背后讥讽她“有娘生没娘养”,可她那份开朗明媚,恰是父皇毫无保留的偏爱娇养出来的——谁让她总能叫父皇一见就眉开眼笑,一口一个“朕的小公主”,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她宫中。
她若不肯装傻,若真将那些中伤听进心里、告到父皇面前,父皇也不会因愧疚而予她诸多特权。
她或许拿捏不住帝王心术,却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愧怍握得恰到好处——毕竟她的母妃,是为替父皇挡下狩猎时刺客那一剑,才落得香消玉殒。
我知道,那些污言秽语父皇早己耳闻;更知道,这一切皇姐其实心知肚明。
我聪明的皇姐啊,你看透那么多,懂得那么多——那你可能看得透,我此刻的心?
“阿靖,你近日可见过五皇妹?
我似乎许久没见她了。”
皇姐摆弄着手里的暖袋,轻声问。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湖心,继而摇头:“除了你,我从不记旁人。”
她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这怎么行?
我们阿靖将来要做皇帝的,总不能上朝的时候连大臣名字都叫不出,那多丢人呀。”
我瞥她一眼,嘟囔:“父皇叫不出名时,都统称‘爱卿’……”皇姐弱弱“哦”了一声,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我心慌,不禁暗暗回想是否哪句话又惹了她不快。
“我的好皇姐,怎么不说话了?”
我忙递上她最爱的糕点,轻轻拽她衣袖,拖长了尾音撒娇。
以往我这样认错,皇姐总会心软。
唯一一次她真气急了,拉不下面子太快原谅我,脱口道:“阿靖就跟大黄一样!
惹人生气还不许人恼!”
大黄是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火红狐狸,毛色漂亮得惹过后宫妃嫔几次偷抢,她却偏取个狗名,还振振有词“贱名好养活”。
但我知道,皇姐最吃我这套。
若能哄得她展颜,别说被她比作小狐狸,就是说我是小狗我也认。
皇姐接过糕点,望着我,神色间有些难以启齿。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你觉得……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如何?
就是去年三月春日宴上,拔得头筹的那个。”
呵,还怕我不记得,特意加了个注。
我仔细回想,那人似乎姓陈……名什么泓。
哦,陈岁泓。
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记得那时他一袭云缎锦衣,临风而立,眉目清俊,唇角含笑,衣袂飘举间不知掠去多少闺秀芳心。
“挺好啊。”
我看着宫女剥完橘子,又由太监试过毒,才送到我面前,顿时兴致索然,“只不过尚了公主,便再与仕途无缘了。”
“他自是愿意的。
而且……”皇姐挥退左右,声音压得更低,“我与泓卿……早己互表心意了。”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成色极佳的男式玉佩。
胸口仿佛骤然被巨石压住,闷得透不过气。
眼前人笑靥如花,耳尖冻出或羞出的薄红清晰可见。
我命人取来顶厚绒帽为她戴好,声音不觉淡了几分:“未出阁便私相授受,若叫父皇知道,非气坏不可。”
皇姐小心翼翼将玉佩收回怀中,宛若珍藏什么绝世珍宝:“哎呀,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好阿靖,替我保密嘛。”
我端起那杯早己凉透的茶抿了一口,涩意漫过舌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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