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早春，寒气尚未从江南水乡的骨子里完全褪去。
云溪镇，这座被纵横水道切割开的千年丝绸古镇，在薄雾晨光中苏醒，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态。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冷清的光，偶有摩托车突突驶过，碾碎了几片枯叶，也碾碎了往昔织机声声里的静谧。
镇东头，临河的一间老屋。
窗棂糊着素白的棉纸，将外界的光线过滤得柔和而略显疏离。
屋内，陈默正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
工作台上，摊着一本清代的《云溪镇织锦考》，虫蛀、水渍、霉斑让它显得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即碎。
他的动作精确得近乎刻板——镊子尖蘸取特制的去污药水，以毫米为单位移动，一点点溶解、吸附纸页上的污迹。
呼吸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跨越百年的沉睡。
他的眼神专注，却并非带着热忱，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像是在解构一道复杂的数学命题，每一个步骤都必须符合内在的逻辑与秩序。
偶尔，他会停下，在一张单独的宣纸上记录下几个极简的字词：“pH值偏高”、“纤维强度衰减率预估”、“虫蛀轨迹概率模型”。
旁边，一台老式收音机调到了最低音量，播放着早间新闻。
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报道着2005年的宏图：“……我市宏业集团二期厂房扩建工程正式动工，预计将带动就业，提升传统产业现代化水平……”陈默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听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白噪音。
新闻里的“宏业集团”，与窗外偶尔飘来的、断断续续的织机声，以及镇上老人关于“日子越来越难捱”的叹息，构成了云溪镇此刻矛盾的交响。
但这交响曲，似乎被隔绝在他周身一寸之外的世界。
修复完一页，他拿起旁边一本现代出版的《中国传统工艺振兴策略》，翻到某一页，上面有他之前的批注。
编著者激情洋溢地写道：“‘巧夺天工’是华夏匠人精神的极致体现！”
陈默拿起铅笔，在那句话下面划了一道冷硬的横线，旁边写下：批注：谬赞。
巧在顺势，非‘夺天’。
逆规律而行的‘巧’，终将被反噬。
字迹瘦削，锋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叮铃——”老屋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响了，声音清越，打破了室内的绝对安静。
书店老板老孙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拎着个保温袋：“小陈，刚出笼的蟹黄包，趁热。”
陈默抬眼，微微颔首，手上修复的动作却未停，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桌角空处：“放那儿。
谢谢。”
老孙熟门熟路地放下袋子，也不多话，只是目光扫过桌上那本残破的古籍和旁边写满批注的现代书，叹了口气：“唉，这些老东西，也就你还当个宝。
镇上现在谁还关心这个？
都想着怎么把地卖给宏业，或者去新厂子找个工位。”
陈默没有接话，只是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页脆弱的内文，对着光检查透度。
老孙早己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自接着说：“说起来，西头苏家那丫头，苏晴，她那工坊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又有个老师傅走了，说是去宏业看仓库，钱多还清闲。
可惜了那手好手艺……”陈默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大约只有零点几秒。
他想起昨天路过镇西时，看到那个叫苏晴的年轻女人，正站在“云溪工坊”的牌匾下，对着几个搬东西的工人急切地比划着什么，眼角似乎带着泪光，却又强撑着不肯落下。
与他无关。
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纸页的纤维纹理上。
老孙咂咂嘴，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些声音：“我说小陈，你窝在这儿修这些破书，真是屈才了。
老马——就马镇长，前几天还跟我打听你，说是有个什么招商引资的项目，想请个懂行的把把关，我看你……我不碰那些。”
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老孙噎了一下，摇摇头：“得，就知道白说。
你说你当年在华尔街，那可是……”陈默抬起眼，目光沉静无波，却让老孙下意识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眼神里没有警告，没有不悦，只是一种纯粹的、不容置喙的终结感。
“包子要凉了。”
陈默提醒道，视线己回到古籍上。
老孙讪讪一笑，摆摆手：“行行行，你忙，你忙。
我就是个操心的命。”
说着，退了出去，铜铃又清脆地响了一声。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镊子与纸张极轻微的摩擦声，和收音机里己然换成了股票行情的声音。
陈默吃完了一个包子，动作斯文，没有沾染一丝油渍。
然后他继续工作，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首到修复到某一页，那是一张残缺的插图，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复杂织机的结构图谱，旁边还有模糊的注释小字。
他的指尖在那残缺处停留了片刻。
窗外，一阵风掠过河面，吹得窗纸微微作响，带来远处宏业集团工地上打桩机沉闷的、规律性的撞击声。
咚…咚…咚…像是时代的鼓点，敲在古镇的心跳上，也敲在某些人未可知的命途上。
陈默的目光从图谱移开，落在窗外，雾气渐散，露出远处宏业集团工地上高耸的塔吊轮廓。
他看了一会儿，眼中没有任何波澜，然后低下头，继续他缄默的、与时代洪流似乎背道而驰的修复。
仿佛一切喧嚣、挣扎、更迭，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规律的信徒，秩序的维护者，一个冷眼旁观的……解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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