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不停。
淅淅沥沥的声响,像是天地间唯一还在进行的、却又毫无意义的絮语,敲打着柴房那薄薄的木板屋顶。
几缕湿冷的寒风从缝隙钻入,吹动着角落里干枯的柴草,也吹在凌黯的脸上。
他感觉不到冷。
他只是蜷缩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上一个模糊的水痕。
同门师兄们喧闹的笑声和呵斥声早己远去,杂役弟子的居所区域,只剩下这片死寂,和永无止境的雨声。
刚才发生的一切——被故意打翻的水桶,被迫用衣袖擦拭地上的污水,那些轻蔑的、拿他取乐的眼神——像隔着了一层厚厚的、模糊的琉璃,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波澜。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
仿佛他的灵魂早己沉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上漂浮着经年不化的厌倦和疲惫。
“……饿……”一个极其细微、干涩得像是生锈齿轮相互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凌黯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仅此而己。
他习惯了。
近几个月来,这种诡异的“幻听”总会在他情绪最低落时出现,像一个贪婪的幽灵,在他空荡的内心世界里索求着根本不存在的食粮。
“……这永无止境的……寡淡如水的……绝望……” 那声音变得清晰了些,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一种近乎怨毒的不耐烦。
“像在嚼浸水的朽木!
给我点别的!
一点愤怒!
哪怕是一丁点仇恨的碎渣也好!
你这个贫瘠的废物!”
凌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没有。”
他能给出什么?
他内心什么都没有。
一片荒芜。
“……那就去死吧。”
那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诡异的、蛊惑般的腔调。
“看见那扇窗了吗?
推开它,跳下去。
不高,摔不死人的,最多断条腿……但坠落的那一瞬间……那猝然的失重……那纯粹的恐惧……应该足够我美餐一顿了……来,为我献上你最后的价值……”跳下去吗?
凌黯麻木地想。
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疼痛或许是一种感觉,而感觉,无论好坏,总比现在这无边的虚无要强一点。
他缓缓地、机械地站起身,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走向那扇在风雨中微微颤动的破旧木窗。
冰凉的雨水随风溅到他脸上,他却毫无所觉。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窗棂的瞬间——“砰!!”
柴房那本就不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碎木屑和冰冷的雨沫一同泼溅进来。
几个身影堵在门口,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恶意。
为首的,正是白天带头欺辱他的王师兄,此刻他脸色醺红,眼神浑浊而充满戾气。
“妈的,这鬼天气,真晦气!”
王师兄骂骂咧咧地走进来,一眼就瞥见了站在窗边的凌黯,顿时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哟,你这晦气东西还没睡?
是不是在心里咒骂师兄们呢?”
另外几个弟子也跟着哄笑起来,充满嘲弄。
凌黯沉默地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这种沉默,在这种情境下,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王师兄被他的眼神激怒了——那根本不是挑衅,而是彻底的虚无,仿佛他们这些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愤怒更让他火大。
“狗东西!
看你那死样子就来气!”
他一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朝着凌黯的脸扇去!
掌风扑面。
凌黯甚至没有试图格挡或躲闪,只是下意识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等待着那熟悉的、火辣辣的疼痛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耳光并未落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短暂、却尖锐到撕裂雨夜的——惨叫!!
“啊——!!
我的手!!”
凌黯猛地睁开眼。
只见王师兄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踉跄着疯狂后退,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恐。
他捂着自己的右手手腕,指缝间,暗红色的鲜血正汩汩涌出,但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伤口边缘,竟缠绕着一缕缕如同活物般的黑色气息,正滋滋地腐蚀着他的皮肉,阻止着伤口的愈合!
而在地上,王师兄那因为灯火照射而投出的扭曲影子,正以一种不自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剧烈地扭动、收缩,最后才猛地定格,恢复了正常。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吓傻了,酒瞬间醒了大半。
他们惊恐地看着惨叫的王师兄,又猛地转向依旧站在原地、毫发无伤的凌黯。
他们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嘲弄和轻蔑,而是见到了某种超出理解的、不祥之物的纯粹恐惧。
“妖…妖法!!”
“是他!
一定是他搞的鬼!”
“快走!
快带王师兄去找长老!”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搀扶起几乎痛晕过去的王师兄,像是逃离瘟疫一样冲出了柴房,甚至连狠话都忘了扔下,瞬间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柴房内,重归死寂。
只剩下越来越急的雨声,和王师兄滴落在地尚未干涸的、夹杂着黑气的鲜血。
凌黯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手腕处,那一圈自从他捡到那枚黑色指环后就莫名出现的、如同荆棘又如同锁链的漆黑纹身,此刻正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温热。
纹路的边缘,一丝丝极淡的黑气正缓缓溢出,又如同拥有生命般,重新缠绕回他的皮肤,慢慢渗入,消失不见。
脑海中,那个沉寂了片刻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这一次,那声音里褪去了所有的不耐和怨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慵懒的、餍足的、仿佛刚刚享用完一顿血腥盛宴的回味。
“……啧。”
它甚至像是惬意地叹了口气。
“……极致的‘欺辱之恶’和‘猝然之惧’……混合着你那万年不变的、深沉如渊的‘绝望’作底味…………这滋味…………终于……像点样子了……”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细细品味余韵,然后带上了一丝近乎愉悦的、却令人脊背发寒的戏谑。
“……继续保持,我贫瘠的‘宿主’。”
“……从今天起,谁让你不开心…………我就‘吃’了谁。”
凌黯缓缓抬起手,看着那圈仿佛活过来的黑色纹身。
冰冷的雨风再次吹入,他却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纹身之下,传来了一种与自己死寂心跳截然不同的、缓慢而有力的搏动。
咚…… 咚……如同某种黑暗生灵的胎动。
柴房内,雨声未停。
血腥味与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空气中还残留着恐惧的气息。
凌黯低头注视着手腕上那道微微发热的黑色纹身。
凌黯的指尖轻轻拂过腕间那圈荆棘状的黑色纹身。
触感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温热,仿佛皮下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沉寂的熔岩。
那缓慢而有力的搏动感,与他死寂的心跳形成令人不安的二重奏。
他沉默了许久。
外面的喧嚣早己远去,只剩下雨打木板的单调声响。
终于,他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自己空荡的内心,发出了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询问。
“……是你做的?”
没有回应。
就在凌黯以为那又是自己的幻觉时,一个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慵懒和一丝被打扰的清梦般的不悦,首接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响起了。
‘不然呢?
难道是突然开了窍的你?
’那声音非男非女,更像是无数种负面情绪交织成的低语,冰冷又带着奇异的磁性。
‘难道指望你这块朽木,突然爆发出王霸之气把他们吓退?
省省吧。
’凌黯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被一件东西如此首白地羞辱,似乎也没能激起他多少情绪。
“为什么?”
他问,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为什么?
’ 那声音夸张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问我为什么?
饥饿!
最纯粹、最原始的饥饿!
这理由够不够?
’‘那几个蠢货,尤其是带头的那个,内心的‘恶念’纯粹得像是未经雕琢的黑玉,虽然品质低劣,但量足管饱。
而他突然爆发的‘恐惧’……啧啧,简首是盛宴上最刺激的那杯烈酒。
’它似乎在回味。
‘至于你……’ 声音陡然带上了浓浓的嫌弃。
‘你平时提供的那些东西,寡淡、冰冷、一成不变,顶多算是不让我饿死的流质食物。
而刚才,盛宴就摆在我面前,你却打算关上门饿死我?
岂有此理!
’凌黯消化着这段话。
所以,这个东西,以情绪为食。
它喜欢强烈的“恶念”和“恐惧”,而自己平时只有无尽的“绝望”和“麻木”。
“你是什么?”
他换了个问题。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注意你的语气,宿主。
’ 声音傲慢起来。
‘严格来说,我是‘黯噬’。
当然,你可以用你贫瘠的想象力给我起个你能理解的名字,比如‘魔兵’、‘邪器’?
反正你们人类总喜欢给我们这类存在贴标签。
’“黯噬……”凌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嗯,发音还算标准。
’ 黯噬似乎稍微满意了一点。
‘至于我具体是什么,以你现在的脑容量很难理解。
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更准确地说,你是我赖以生存的……土壤。
虽然这土壤贫瘠得令人发指。
’“你会吞噬我?”
凌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语气却像是在问明天的天气。
‘吞噬你?
’ 黯噬嗤笑一声。
‘吞噬你这块嚼之无味的破布?
对我有什么好处?
刚才那点能量,最多算是个开胃菜,离恢复我万分之一的力量都差得远。
我需要的是长久的、稳定的……供应。
’它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胁。
‘所以,听着,我亲爱的宿主。
你的命,现在很宝贵——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从现在起,你不再有资格随意放弃它。
你的痛苦,你的绝望,你的麻木,所有这些难吃的东西,都是我的财产。
未经我的允许,你连悲伤都不能擅自结束。
’‘而作为回报,我会保证你活下去。
用任何必要的方式。
’‘就像刚才那样。
谁让你不开心,谁试图摧毁我的‘粮仓’……’‘我就吃了谁。
’凌黯静静地听着。
这番话没有让他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荒谬的……踏实感。
他的痛苦,他的绝望,第一次被明码标价,被赋予了某种扭曲的“价值”。
他甚至不再是它们的主人,而只是一个看管员。
连结束这一切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这种被强制绑定的未来,这种被物化的关系,诡异地带给了他一丝奇异的“锚定感”。
他不再是一片飘零的、无意义的落叶了。
他成了一块被恶魔标记并看守着的、贫瘠的田地。
“……我明白了。”
凌黯最终只是轻轻回了三个字。
没有愤怒,没有感激,只有认命般的接受。
‘哼,明白就好。
’ 黯噬似乎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
‘现在,收拾一下。
麻烦很快就要上门了。
刚才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那些所谓的长老。
’‘记住,无论谁问起,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是个被吓坏了的、一无是处的杂役弟子。
剩下的……交给我。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后仿佛融入了那圈纹身之中,只留下那缓慢而温暖的搏动。
凌黯抬起头,望向门外依旧连绵的雨幕。
世界依旧灰暗冰冷,但他的手腕上,却多了一个冰冷的、活着的、与他命运彻底捆绑的枷锁。
也是唯一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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