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挟着火车站的喧嚣与离愁,吹在脸上有些黏腻。
林锐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身上那套还没习惯的崭新作训服,像一层硬壳,将他与周围五彩斑斓的夏日服饰隔绝开来。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胸前那朵略显夸张的大红花,以及手上那张印着“光荣入伍”的车票。
“小锐,到了部队,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别耍你那个小聪明!”
母亲的眼圈红着,一边不住地替他整理其实己经很平整的衣领,一边絮絮叨叨,“饭要吃饱,跟战友处好关系,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知道了,妈。”
林锐应着,声音有些发干。
父亲话不多,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里包含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期望与嘱托。
广播里响起冰冷的女声,催促着前往那个遥远北方军事枢纽的旅客上车。
离别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拥抱,叮嘱,强忍的泪水。
林锐拎起沉重的行囊,汇入了一片松枝绿的洪流之中。
无数和他一样年轻、一样带着憧憬与忐忑的面孔,被这洪流裹挟着,涌向那列墨绿色的军列。
火车汽笛长鸣,车轮碾过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窗外的城市景象逐渐被农田、山川取代。
车厢里,气氛微妙。
最初的静默过后,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开始慢慢渗透出来。
“嘿,哥们儿,哪儿的?”
一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凑过来,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
“江市的。
你呢?”
林锐回答。
“俺是东山省的,叫赵小黑!”
小伙子笑得憨厚,露出一口白牙,伸手过来,“以后就是战友了!”
林锐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粗糙有力。
“大学生?”
赵小黑看着他鼻梁上的眼镜和那份与周围略显不同的书卷气。
“嗯,师大,刚上完大一。”
林锐点点头。
“厉害啊!
俺就没念多少书,以后有啥不懂的,你得多教教俺!”
赵小黑语气真诚,带着对知识的天然敬畏。
周围几个同样年轻的新兵也渐渐加入谈话,各自报着家乡、姓名,车厢里开始热闹起来。
有人兴奋地畅想着摸枪打靶,有人担心着传说中的艰苦训练,还有人开始分享带来的零食。
林锐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他的人生轨迹,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似乎就己经划定,却因为内心深处对某种不同生活的向往,或者说,是对父辈口中那段激情岁月模糊的憧憬,让他毅然选择了保留学籍,参军入伍。
这是一条未知的路,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漫长的旅途之后,列车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抵达了一个偏僻的车站。
“全体都有!
下车!
集合!”
月台上,几声短促而洪亮的口令炸响,如同冷水泼入沸锅,瞬间浇灭了车厢里所有的喧闹。
几个穿着笔挺军装、面色冷峻的军官站在哪里,眼神如鹰隼般扫过这群慌乱的新兵。
林锐下意识地提起行李,跟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下火车。
“快!
快!
快!
动作都给我快一点!”
一个身材高大、肩章显示是中尉的军官站在高处,声音如同炸雷,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放羊的吗?
列队!
按车厢顺序,整队!”
新兵们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歪歪扭扭地排成了几列。
“我叫高城!”
中尉走到队伍正前方,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张稚嫩而惶恐的脸,“是你们新兵连的连长!
从这一刻起,你们老百姓的身份,就给我留在那列火车上了!
现在,你们只有一个名字——新兵!”
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里,你们要忘掉过去的一切习惯!
忘掉你们的自由散漫!
我的话,就是命令!
听懂没有?!”
“听……听懂了……”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答。
“都没吃饭吗?!
给我大声点!
听懂没有?!”
高城的怒吼几乎震得人耳膜发麻。
“听懂了!”
这次声音大了不少,但仍然杂乱。
“一群孬兵!”
高城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以后回答,只有‘是’或‘不是’!
明白吗?!”
“是……”声音依旧混乱。
高城黑着脸,没再纠缠,一挥手:“登车!
目标新兵训练营!”
几十辆军用卡车轰鸣着,将这群忐忑不安的年轻人拉进更深沉的夜色里。
没有霓虹,只有远处营区星星点点的灯光和探照灯划破夜空的孤寂光柱。
卡车在营区大门前停下。
门口持枪站岗的哨兵,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无声地传递着这里的庄严与肃穆。
“下车!
集合!”
又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新兵们站在空地上,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这个未来三个月将要生活的地方。
一排排整齐的营房,空旷的训练场,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汗水与尘土混合的味道。
“现在分配班排!
念到名字的,出列!”
一名上尉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
“一班:王大柱,李胜利……林锐,赵小黑……”林锐和赵小黑对视一眼,居然分在了一个班,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同伴般的安心。
各班班长跑步上前,认领自己的兵。
负责林锐他们一班的班长是个三期士官,脸庞黝黑,嘴唇紧抿,眼神沉稳,不像高连长那样外露的凶狠,但自有一股让人不敢小觑的精干气息。
班长把他们带到了一班宿舍。
房间宽敞明亮,地面干净得反光,左右各西张上下铺的铁床,床架上的绿漆有些斑驳,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被子都叠放在床铺中央,每一个都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像用刀切出来的豆腐块。
“这就是你们的铺位。
给你们十分钟,放下行李,整理个人物品。
然后,到我这里领被褥和生活用品。”
班长的指令简洁明了。
新兵们一窝蜂地涌向自己的铺位,手忙脚乱地打开行李。
林锐找到自己的下铺,刚把背包放下,就听到旁边“哐当”一声。
只见赵小黑毛手毛脚地,差点把床头柜上的搪瓷水杯碰到地上。
“小心点!”
班长低沉的声音响起,吓了赵小黑一跳,连忙缩手站好。
领完被褥、脸盆、马扎、黄脸盆等一系列物品后,班长站在宿舍中央。
“我叫郑虎,是你们新兵期一班的班长。”
他环视着眼前这十个高矮胖瘦不一、神情紧张的新兵,“在我这里,第一是服从,第二是服从,第三还是服从!
内务条例,一会发给你们,今晚必须背熟。
明天早上起床,我希望看到你们的被子,至少有个被子样!”
他走到一张床前,指着那“豆腐块”:“看到没有?
这就是标准!
三个月后,你们所有人的被子,都必须叠成这样!
叠不好,中午就别休息,抱着被子去外面走廊上叠!
听明白没有?”
“明白……”声音依旧不够整齐。
郑虎班长皱了皱眉,但没像高连长那样发作,只是沉声道:“以后回答,要干净利落!
是,班长!
或者,不是,班长!
现在,洗漱,准备就寝。
熄灯号响后,不允许有任何声音!”
洗漱间里,一片水声和慌乱的碰撞声。
林锐看着镜子里那个戴着眼镜、满脸水珠、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秩序、纪律和压力,与他过去二十年熟悉的生活截然不同。
躺在坚硬的板床上,鼻子里是新晒被褥的阳光味道和淡淡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窗外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巡逻哨兵的脚步声,规律而清晰。
赵小黑在上铺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极小声音地嘟囔了一句:“俺娘诶,这班长……比俺爹还凶……”林锐没有搭话,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阴影里模糊的纹路。
高连长炸雷般的训话、郑班长沉稳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哨兵锐利的目光……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
兴奋、不安、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欲,交织在他心头。
他知道,他的人生,从踏上那列火车开始,己经彻底转向。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个开始。
真正的淬炼,还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后。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隐约的号音。
军营,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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