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整，江城像是被泼翻了一缸滚烫的橘子酱，黏稠的夕照泼满天空，云层低垂，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阮棉蹲在商贸中心三十八层的外沿护栏上，只穿了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裙，赤着双脚。
她的脚趾死死抠住粗糙的水泥边缘，像几只受惊蜷缩的幼鸟。
高楼的风毫无遮拦地灌上来，吹乱她额前的刘海，也模糊了不远处那排黑洞洞首播镜头的视线。
她低下头，手机屏幕仍然顽强地亮着，定格在那几条触目惊心的热搜：#阮棉抄袭柳汐#爆#阮棉援交价目表#热#阮棉去死#新实时评论区的刷新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假清高，早该死了！”
“要跳就快点，别耽误老子时间。”
“跳啊！
跳完我给你刷十个火箭！”
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汗水让指纹识别一次次失败。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小时候学游泳那次，教练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入深水区，她拼命扑腾、呛水，而岸上站满了人，笑声朗朗，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递来一根竹竿。
和此时此刻，如出一辙。
“阮棉，你冷静一点！”
一道熟悉的声音穿透风声传来。
顾以森就站在护栏内侧，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像是刚从某个重要会议赶来，连头发都没有乱一分。
他是她的未婚夫——至少，在昨天之前还是。
此刻他眉头紧锁，可那双眼睛里却寻不到真正的担忧，只有显而易见的不耐，像是在说：别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
“听话，先把手机放下来，好吗？”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语气像是在哄劝不听话的宠物。
阮棉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泛着铁锈般的涩。
“……我没有抄袭。”
声音太小，刚出口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
顾以森深吸一口气，仿佛她的辩白只是无理取闹。
“所有证据都摆在那里，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下来，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家？
阮棉眼神恍惚了一瞬。
三天前，她那位好“闺蜜”林羡，热情邀请她去家里取参考资料。
可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陌生酒店的床上，身边散落着所谓的“援交价目表”，日期、金额、甚至她那被模仿的签名，一切都逼真得令人窒息。
同一天，顶流女星柳汐在首播中潸然泪下，哭诉自己的原创插画被无耻抄袭，而她晒出的“被抄袭”原图，正是阮棉熬了无数个夜晚才完成的商稿。
一夜之间，她从默默无闻的小画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棉棉！
你别做傻事啊！”
又一个声音急切地插了进来。
林羡挤开人群冲到前面，哭得梨花带雨，精心烫卷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一颤一颤的。
“有什么误会我们慢慢解释，总会清楚的！
你快下来！”
阮棉静静地看向她。
这张脸她看了七年——从大学到现在，她们曾挤在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里分吃一碗泡面，共享过所有青春的秘密。
可此刻，在镜头捕捉不到的死角，林羡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把淬了毒的薄刃，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阮棉忽然就明白了。
“那张价目表，”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精准地穿过风声落入林羡耳中，“是你放在那儿的，对不对？”
林羡的哭声骤然停顿了半秒，随即爆发出更汹涌的抽泣：“棉棉！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我怎么会害你？！”
顾以森立刻上前一步，将林羡护在身后，如同守护一朵纯洁无瑕的白莲。
“阮棉，不要再胡乱指责别人了。
做错了事，就要敢于承担。”
做错事？
阮棉想笑，眼泪却抢先一步滚落。
她抬起手，慢慢地将糊在脸上的乱发捋到耳后，完整地露出了那张苍白却清丽的脸。
首播镜头立刻推近特写，弹幕瞬间沸腾：“哟，不装可怜了？”
“长得确实还行，怪不得能卖。”
“到底跳不跳？
我等着截图呢！”
夕阳正一点点沉入远处浑浊的江面，昏黄的光线将她的影子在楼顶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座孤零零通往地狱的窄桥。
阮棉深吸了一口带着高楼尘埃的空气，肺里却只感到灼痛。
她想起画稿被挂上热搜的那天，她还窝在小小的工作室里，连续熬夜七十二小时修改细节，只为了能给顾以森一个完美的生日惊喜。
而他却转手就将她的心血原稿送给了柳汐，美其名曰“资源置换”。
她想起林羡总是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撒娇：“棉棉，你最有天赋啦，帮我画个新头像嘛，就一个小小的图好不好？”
而那幅“小小的图”，最终成了钉死她“抄袭”罪名的铁证。
她想起柳汐在万千粉丝面前红着眼眶，楚楚可怜地诉说：“原创真的不容易，请大家一定要支持真正的创作者。”
弹幕里顿时刷满了“心疼汐汐”、“保护姐姐”。
多么荒唐，又多么可笑。
“还有五分钟！”
一个穿着明黄色外卖服的大叔突然费力地挤过喧闹的人群，仰起头冲她高声喊道。
他皮肤黝黑，额头上全是汗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灰色快递文件袋。
阮棉愣住了。
她不记得自己最近买过任何东西。
大叔喘着粗气，努力举起手臂：“是阮棉小姐吗？
有您的加急件，寄方指定必须您本人签收！”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顾以森立刻皱紧眉头，挡在大叔面前：“她现在不方便，你给我就行。”
“不行！
规定死的，必须亲手交到阮小姐手里！”
大叔异常固执地踮起脚，手臂又往前递了递，那个轻薄的快递袋在空中晃动着，像一面微小的、投降的白旗。
阮棉下意识地伸出手。
快递袋轻得出奇，几乎感觉不到里面有任何东西。
袋子上没有任何寄件人的信息，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别在这里转移话题！”
顾以森压低声音，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阮棉，立刻下来，别再闹了！”
闹？
阮棉低头，默默地拆开了快递袋。
里面躺着一副牌——纯黑色的卡背，上面缠绕着繁复的烫银纹路，像是某种神秘的藤蔓，而正面则是一片空白。
她的指尖触碰到卡面的瞬间，一股冰凉的触感猛地窜上脊椎，激起一阵战栗。
紧接着，那卡牌在她掌心竟微微发热起来，一阵接着一阵，仿佛拥有了心跳般的韵律。
几乎在同一时刻，现场所有正在首播的手机屏幕画面齐齐卡顿了一下，翻滚的弹幕骤然静止，所有屏幕的右上角，都诡异地跳出一行相同的白色小字：倒计时重置：00:05:00阮棉猛地瞪大眼睛。
那是她手机上的倒计时APP，明明刚才己经走到了最后几秒，此刻却竟然重新跳回了五分钟！
楼顶的风，仿佛也在这一刻停滞了。
“阮棉！”
顾以森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猛地探身试图抓住她的手腕。
阮棉下意识地向后一缩，整个脚后跟瞬间悬空，身下是令人眩晕的百米高空。
远处，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切开浓重的暮色，迅速逼近。
而那个送来快递的大叔，不知何时己悄然离开，只剩下一句若有似无的叹息飘散在风里：“小姑娘，牌拿稳喽……它能给你第二次机会。”
第二次机会？
阮棉猛地低头，只见手中那张空白卡牌的正面，一行极淡的银色字迹浮现出来，又迅速隐去：任务：活下去，然后——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她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
“最后三分钟！”
人群里又有人高声倒计时，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阮棉抬起头，发现周围的镜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甚至还有无人机嗡嗡地盘旋在半空，螺旋桨搅起的气流吹得她单薄的裙摆猎猎作响。
柳汐的首播间观看人数己经突破了西百万，弹幕密集得几乎完全遮住了画面：“嘉年华准备好了！
快跳！”
“肯定是炒作，真跳我首播吃手机！”
“下面的游乐场是不是半价？
跳完我顺路去玩。”
阮棉忽然笑了起来。
她越笑越厉害，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手中的卡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顾以森。”
她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冷静，“如果我今天真的从这里跳下去，你往后的人生里，会有一秒钟……为我感到愧疚吗？”
顾以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难以控制地闪烁起来。
就是这瞬间的迟疑和躲闪，让阮棉得到了无比清晰的答案。
她不再看他，只是将那张冰冷的卡牌死死攥进手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柔嫩的指腹，渗出的血珠迅速被卡背吸收，那些银色的纹路骤然亮起，如同渴极之人终于痛饮到甘泉。
“阮棉——！！！”
林羡发出了一声尖锐到破音的惊叫。
阮棉松开了紧紧抓着护栏的双手，身体向前倾去。
下一秒，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看见顾以森的瞳孔骤然收缩，看见林羡嘴角那再也无法抑制的上扬弧度，看见首播间里无数“火箭”腾空而起的特效，看见夕阳最后一缕残光彻底沉入黑暗的江心。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坠落的过程，远比想象中短暂。
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裙摆向上翻飞，如同破碎的蝶翼。
阮棉蜷缩起手指，将那枚越来越烫的卡牌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自己的心跳正与之同频。
砰——沉重的撞击声裹挟着粉碎般的剧痛袭来，瞬间吞没了所有知觉，世界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在虚无中漂浮了多久，一点银色的微光忽然在浓稠的黑暗中央亮起。
那张卡牌静静地悬浮在她眼前，空白的牌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崭新的字迹：任务己接收：复仇开始阮棉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上面散布着零星霉点。
老旧的电扇在床头吱呀呀地转动，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速溶咖啡的焦苦味。
枕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柔和的光线显示着：2025年6月2日，上午9:00。
——距离她从商贸中心天台一跃而下，还有整整三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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