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夏头,日头毒得能晒掉层皮。
槐香村的麦地刚割完,地里光秃秃的,只剩些短麦茬扎在土里。
林晚秋没跟娘去拾麦穗,揣着个布兜子蹲在自家鸡窝旁,盯着那只芦花鸡来回踱步。
“快点下啊……”她用手指头戳了戳鸡屁股,芦花鸡咯咯叫着躲开,翅膀扑棱起一阵灰。
娘李桂兰从灶房出来,手里拿着锅铲拍了下她的后背:“没正形!
鸡下蛋哪能催?
拾麦穗去,不然晚上没你的窝窝头。”
晚秋没动,仰头冲娘笑,眼尾挑着光:“娘,我跟你打个赌,这鸡今天准下蛋,下了蛋我不换窝窝头,我要拿去镇上。”
“去镇上干啥?”
李桂兰皱眉,“你爹说了,少往人多的地方凑,别惹事。”
“不惹事,办事儿。”
晚秋拍了拍布兜子,里面鼓鼓囊囊的——早上她己经从鸡窝里摸了三个鸡蛋,用软草垫着裹得严实。
她早瞅准了,队里的张婶、刘奶奶她们纳鞋底,总说碎布头不够,尤其是带点颜色的,凑半天才够拼一双鞋面子。
前几天她去镇上给爹送报表,看见供销社墙根下,有个老大娘摆着个小筐,里面全是裁衣服剩下的碎布头,红的绿的都有。
“我用鸡蛋跟那大娘换布头,回来给婶子们分了,她们准得用玉米面跟我换。”
晚秋说得笃定,晃了晃娘的胳膊,“娘你想啊,三个鸡蛋换半筐布头,布头换两瓢玉米面,划算不?”
李桂兰被她说得犹豫了。
家里粮本上的粮食紧巴巴的,能多换点玉米面总是好的。
可又怕这丫头在镇上瞎闹,被人抓住说“搞投机”。
正琢磨着,芦花鸡“咯咯哒”叫了一声,一歪屁股,一个暖乎乎的白鸡蛋掉在了窝里。
晚秋眼疾手快地扑过去捡起来,举着鸡蛋冲娘晃:“你看!
灵不灵?
娘你就让我去呗,我早点去早点回,不跟人瞎唠。”
李桂兰拗不过她,从窗台上拿了顶草帽扣在她头上:“早去早回!
路上看着点车,别把鸡蛋碰碎了。”
“知道啦!”
晚秋把西个鸡蛋小心放进布兜,往肩上一甩,撒腿就往村口跑。
村口老槐树下,王婆子正跟几个婶子唠嗑,看见她跑过去,扯着嗓子喊:“晚秋丫头跑啥?
不着家拾麦穗,野哪儿去?”
晚秋脚步没停,回头喊:“给我娘打酱油去!”
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糊弄人的机灵。
王婆子撇撇嘴,跟旁边人嘀咕:“这丫头野得没边,早晚要惹祸。”
晚秋没听见这话,就算听见了也不在乎。
她沿着土道往镇上跑,草帽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布兜子在腰上一颠一颠的。
日头晒得脖子发烫,她就跑到道边的树荫下歇口气,看见远处有拉货的驴车过来,还能跳上去搭段顺风车——赶车的是邻村的王大爷,她上次帮他捡过掉在沟里的车辕子,老人笑着让她上来,问她:“丫头去镇上干啥?”
“换点东西。”
晚秋不说具体的,只笑着递过去个刚摘的野酸枣,“王大爷你吃,甜的。”
到了镇上供销社,那摆布头摊的老大娘果然还在。
晚秋蹲在筐边翻拣,手指头扒拉着碎布头:“大娘,你这红布头咋换?
我用鸡蛋换。”
老大娘眯着眼看她手里的布兜,闻见点鸡蛋的腥气,笑了:“一个鸡蛋换一把,你要多少?”
“我有西个鸡蛋。”
晚秋把鸡蛋小心拿出来,“我不要一把,我要你这筐底那些带花的,行不行?”
筐底压着几块碎布头,是的确良的,上面印着小蓝花,看着就比粗布稀罕。
老大娘愣了下,大概没见过这么小的丫头还会挑拣,被逗笑了:“行,给你。”
说着把那几块带花的布头扒拉给她,又抓了把红的绿的塞过来,“丫头机灵,多给你点。”
晚秋欢天喜地把布头包好,往肩上一背,没首接回家,先绕到了张婶家门口。
张婶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看见她手里的布兜子,眼睛一亮:“晚秋丫头,你这是……张婶,我换了些碎布头,有带花的呢。”
晚秋把布头摊开,“你要是要,用半瓢玉米面换呗?”
张婶捏着那块带蓝花的的确良布头,稀罕得不行:“要!
要!”
说着就往灶房跑,舀了满满一瓢玉米面给她,还多抓了把豆子,“给你娘熬粥喝。”
没等回家,半路上又被刘奶奶截住,用一捧红薯干换走了那块红布头。
等晚秋回到家,布兜里的布头没剩多少,倒多了玉米面、红薯干和一把豆子。
李桂兰看着布兜子,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只拍了拍她的头:“你这丫头……” 话没说完,眼里却带着点笑。
晚秋啃着红薯干,蹲在鸡窝旁又盯着那只芦花鸡看——明天要是再下蛋,她就去换点细麻线,二丫说城里姑娘纳鞋底都用细麻线,肯定也能换东西。
日头慢慢往西沉,老槐树上的蝉叫得欢,晚秋嚼着红薯干,觉得这日子跟槐花香似的,闻着普通,细咂摸还有点甜。
她还不知道,这筐用鸡蛋换来的碎布头,是她往后那些年里,踩出的第一步——往后的路比这土道难走得多,可只要想起今天攥着布头换玉米面时的欢喜,她就敢往前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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