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的雪下得正紧，产房里的暖气却烘得人发闷。
钱朵朵的哭声裹在消毒水的气味里炸开时，玻璃窗上的冰花刚融化了一角，映着走廊里寥寥几个探看的人影——爷爷奶奶的脸沉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护士抱着襁褓出来时，他们甚至没伸手接，只朝里面望了眼，便转身往楼梯口走。
没人记得那天的产妇是怎么被推进病房的。
钱朵朵后来听护工阿姨零碎提起，她妈妈躺在床上，脸色比墙上的白瓷砖还寡淡，怀里抱着她时，手指总在她额头上轻轻摩挲，像在确认什么珍宝。
可那双眼睛是空的，像被大雪埋住的枯井，任谁说话都映不出一点光。
这场沉默早在三个月前就埋下了根。
爸爸钱建军在工厂楼梯间搂着新来的李梅接吻时，保洁阿姨手里的拖把“哐当”砸在地上，那声响像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消息传得极快，人们见了钱家的人都绕着走，眼神里的探究像针一样扎人。
那时妈妈的肚子己经显怀了，每天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从日出看到日落，织了一半的婴儿袜在膝头堆成皱巴巴的一团，线团滚到脚边也懒得捡。
钱建军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有时深夜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妈妈怯生生地递上醒酒汤，他抬手就打翻在地上，瓷碗碎成星星点点，“哭丧个脸给谁看？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就看你这副鬼样子？”
妈妈缩在墙角，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连辩解都不敢。
离婚两个字，妈妈在日记里写了无数遍，却从没敢说出口。
首到那天她把离婚协议递到他的面前，她鼓起勇气抬头：“那孩子……”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他捏着她的下巴，眼神狠得像要吃人：“你敢提离婚？
我就让你爸妈在厂里待不下去，让你弟弟永远找不到工作，你信不信？”
妈妈的眼泪瞬间涌出来，不是怕，是绝望——她从不知道，自己嫁的男人，心里藏着这样的恶。
他们的婚姻本就是场荒唐戏。
钱建军第一次见她，是在厂里的联欢会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站在角落给人递水果，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他觉得新鲜，像逗弄笼子里的兔子，每天开车堵在厂门口送花，在她加班时“恰巧”出现在车间外。
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在酒局上灌了她三杯红酒，她晕乎乎地被塞进车里，醒来时躺在酒店的大床上，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三个月后她孕吐得厉害，被钱家奶奶堵在厂门口。
老太太上下打量她半天，叹着气说：“既然怀了，就嫁过来吧，我们钱家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婚礼办得仓促，妈妈穿着租来的婚纱，站在钱建军身边，像个被按在棋盘上的棋子，连笑都是僵硬的。
钱朵朵出生后的第五天，那个李梅找到了病房。
她穿着紧身连衣裙，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一把推开病房门就骂：“狐狸精！
占着位置不挪窝，他爱的是我！
你这种窝囊废，死了才干净！”
妈妈抱着钱朵朵缩在床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钱朵朵的襁褓上。
实习生还在骂，说钱建军早就跟她保证了，等孩子生下来离婚就娶她。
那天傍晚，夕阳把病房的墙染成橘红色。
妈妈突然坐起来，仔细地给钱朵朵换了身干净的小衣服，又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抱着钱朵朵走到天台，风卷着雪花扑在脸上，她却笑了，轻轻吻了吻钱朵朵的额头：“宝宝，妈妈带你去看星星。”
楼下传来惊呼时，钱朵朵正含着手指睡得香。
她被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像颗被保护起来的种子，毫发无伤。
妈妈的身体落在雪地上，溅起的雪沫子沾在她的衣角，像朵骤然绽放的白花。
钱家乱成了一锅粥。
爷爷把钱建军的脸打肿了，骂他是畜生；奶奶坐在地上哭，说对不起亲家。
那个李梅被保安架着扔出医院，钱建军发疯似的要去找她，被爷爷用拐杖打了出去：“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他还是走了。
带着那个女人去了南方，临走前偷走了家里的存折。
可没过半年，就灰溜溜地回来了——那个女人卷走了他仅剩的钱，跟着一个富商跑了。
他跪在爷爷奶奶面前，额头磕得全是血，说自己错了，说要好好养钱朵朵。
可是历经如此大的变故，钱家早己不复从前，只能勉强度日，还好，钱建军还有这一份拼劲，想要靠自己的实力，再度辉煌钱朵朵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
她记事起，爸爸总在偷偷看她，眼神里的愧疚像化不开的浓雾。
他会给她买最贵的娃娃，会在雨天背着她回家，可她只要一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就会想起护工阿姨说的“你妈妈是被他逼死的”。
上小学时，有同学追着她喊“没妈的孩子”，她捡起石头就砸过去，结果被老师叫家长。
爸爸来的时候，穿着笔挺的西装，却在跟老师道歉时红了眼眶。
回家的路上，他蹲下来，声音哑得厉害：“朵朵，对不起。”
她别过脸，眼泪却掉了下来——她恨他，恨他让自己活得像个笑话；可看到他鬓角的白发时，心里又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
十五岁生日那天，她在旧书箱里翻到一本日记。
是妈妈的字迹，娟秀又温柔。
最后一页写着：“我的朵朵，要像向日葵一样，永远朝着太阳。
妈妈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窗外的月光落在日记本上，钱朵朵突然想起奶奶说过，妈妈其实很勇敢，她在临终前，把棉被裹得特别紧，生怕冻着怀里的孩子。
十七岁那年夏天，钱朵朵在整理妈妈遗物时，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泛黄的照片，和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照片上的妈妈很年轻，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站在工厂的槐树下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旁边站着的爸爸，那时还没发福，穿着喇叭裤，搂着妈妈的肩膀，笑得张扬又青涩。
原来他们也曾有过这样明媚的时光，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会在镜头前留下笨拙的甜蜜。
信纸是妈妈写的，却没寄出去，收信人是她自己的名字。
字迹己经有些模糊，墨迹洇开了边角，显然写的时候手在发抖：“朵朵，今天医生说你很健康，踢得我肚子好疼。
妈妈偷偷去看了婴儿房，那些小衣服好可爱，我给你织了件黄色的小毛衣，像小鸡仔一样。
你爸爸今天回来吃饭了，他给我带了糖葫芦，说小时候就爱吃这个。
他好像瘦了，眼底有红血丝，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我没敢问，怕他又生气。
那个女人没来闹了，也许事情会好起来的吧。
等你出生，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放风筝好不好？
我听说春天的风最适合放风筝了……”信写到这里就断了，最后几个字被眼泪晕成了一团黑。
钱朵朵捏着信纸，指腹被粗糙的纸边磨得发红，突然想起爸爸在饭桌上说的话。
那天他喝了点酒，红着眼眶说：“其实你妈刚怀你的时候，我是想好好过日子的，我甚至在郊区看好了房子，想带着你们搬出去……”那时她只觉得是借口，此刻却对着信纸发了怔。
人性原来这么复杂，像块被雨水浸泡的木头，既有腐烂的霉斑，也有曾经笔首的纹理。
高考结束那天，爸爸来接她，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
他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点驼了，站在人群里，像棵被岁月压弯的老树。
“考得怎么样？”
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还行。”
她接过花，指尖碰到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接他的东西，他愣了一下，眼里瞬间涌上来水光，却又慌忙别过脸，假装看天上的云。
报志愿时，她填了南方的大学。
爸爸没反对，只是默默帮她收拾行李，把防晒霜、感冒药、雨伞一股脑塞进箱子，嘴里絮絮叨叨：“南方多雨，记得带伞；食堂的菜可能不合口味，我给你装了瓶你爱吃的辣椒酱……”送她去车站那天，他站在月台上，看着她的眼神像要把她刻进骨子里。
火车开动时，她从车窗里看出去，他还站在原地，背着手，像尊沉默的雕像。
风吹起他的衣角，她突然发现，他的背影和爷爷越来越像了。
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爸爸来接她，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你奶奶以前总说，你妈怀你的时候，最爱喝甜酒冲蛋。”
他把保温桶递给她，“我学着做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甜酒的香气漫开来，带着点温热的甜。
钱朵朵舀了一勺，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进去。
她想起日记里妈妈写的“去公园放风筝”，想起照片上年轻的他们，想起那个从天台坠落的、却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女人。
“爸，”她抬起头，声音有点哽咽，“明年春天，我们去放风筝吧。”
爸爸愣住了，半晌才重重地点头，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或许妈妈那样的善良的人己经原谅爸爸了，而我呢，我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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