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盏灯芯要几人?”
一军团荡尽蜡烛行,大老爷南贩灯芯北抽税,到头来,摸黑还要缴税银。”
——来自洛尔城酒肆闲谈一记实拳,正中眼眶,打得她眼前一黑,踉跄后退。
她低声咒骂,连退数步,伴着周遭看客的喧闹喝彩里,对手那张得意嘴脸分外刺眼。
糟了,这淤青怕是要好几天才能消了。
若不想听孤儿院嬷嬷再絮叨几个时辰,少不得得从赢来的钱里抠出些,寻人医治。
前提是她能赢。
若是输了,手头怕是要紧巴好一阵子。
那唤作“芬恩”的莽汉,身形魁伟肌肉紧实,此刻就像是一只秃鹫围着一块腐肉,不紧不慢却步步紧逼地绕着她打转。
她举起双拳,缠手的布条上,还沾着方才击中他时溅上的点点血污。
可这芬恩皮糙肉厚,她那几下子,跟隔靴搔痒无异。
若是角力熬战,她必输无疑:这厮体重怕比她多五十公斤不止,一身肌肉堪比顽石。
她在速度上虽快过他,他却也心知肚明,所以只是坚守,任她击打,只为换得一拳反击。
他那一拳的威力,远胜她十拳。
“上啊,野丫头!”
后排一妇人高声喊道,“揍扁这家伙!”
她啐出口中的淤血,欺身再上。
拖得越久,他优势越大。
想赢,如果要想占得哪怕一丝胜算,唯有速战速决。
脚下加了点弹劲,虚晃一枪,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奈何这大块头稳如古井。
可惜踢裆违规,否则定能逼得他跳脚。
她佯装攻击他的下巴,芬恩侧身闪过,反而上前逼近开始进攻。
中计了!
她拳锋一沉,狠狠捶在他小腹上,只听得他闷哼一声。
她趁势往后闪避,不料被他缠住。
押她赢的看客一片叫好,余者嘘声西起;她也只当耳旁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用来对付眼前的敌人。
她太了解这行的形势了。
初入此行时,便是分心周遭吃了亏,平白丢了几场好局,如今学乖了。
“野丫头,看过你上回打擂,”芬恩那粗粝的声音擦过他的耳畔,“这回不打算‘放水’了?”
若这便是他口中的攻心,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假装一拳挥向他的肋下,迫使他重心不稳,同时游走许找机会。
上回确实是假输。
毕竟近来赢得太多,押注时,自己的赔率便不好看。
挨了无名小卒一顿揍后,局面总算扳回。
今日若能拿下芬恩,庄家抽头之后,再打点城卫军装瞎的例钱之后,也足够缴纳战争学院的学费了。
“芬恩,难道怕了我这身量还不及你一半小姑娘不成?”
她咧嘴一笑,将额前汗湿的碎发拨开,“何不赏医师几个银币,给你治治你的男子气概?”
此言一出,终于有了些成效。
那壮汉眯起眼,牙关紧咬。
说来可笑,这些个想激我的拳手,自己反倒一激就着。
但他还没有蠢到首扑过来,若如此易怒,也混不出如今的名头。
但她只要稍微漏出一些破绽,他便立时转守为攻。
想来是拳重出击,招式首来首去也无妨。
看来她那句话真点着了火,芬恩一记快拳首首挥来,她一个转身格开了他的拳头,拳风堪堪擦过下颌。
若吃实了,怕要当场挺尸。
两人距离非常近,她甚至能闻到对方的汗臭味。
一记摆拳轰出,却力道不足,他竟纹丝不动!
反手便试图将她抓住往地上摔,惊得她手掌下沁出一层冷汗。
若与这壮汉继续缠斗,下场……不堪设想。
糟糕!
情急之下,转换思路,一记上勾拳猛击对方脸部,听见对方牙齿松动的细响,为自己挣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随即侧踹对方膝弯,他腿一软,半跪在地上。
破绽出现!
此招虽险但胜算极大,今天她势必要拿下这一战。
她提起膝盖精准攻击对方腹部,芬恩轰然倒地。
再补上一脚,对方滚作一团,胜局己定。
她抬脚狠狠踩在对方脚踝上,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芬恩的惨痛呼叫在拳馆响起,虽然有一些不忍,但在这黑拳场上,悲悯是最没用的东西。
正打算断他几根肋骨,他挣扎着举起手,投降。
一时之间,耳中只能听见血脉搏动的声音,立马又被淹没在看客狂热的喧嚣里。
她用手上缠着的血污布条,抹去嘴角血渍,踏出这片碎人骨搏金银的泥坑。
说是金银,实则是以帝国银币支付,倒令此事凭添几分铜臭味。
浑身骨头酸软,实不愿与那些押她赢的赌徒周旋,却仍强挤一丝笑容。
一高大兽人拨开人群,大掌拍在她背上,口中两排森森獠牙,将笑意扭曲得狰狞可怖。
此类黑拳场鲜见兽人身影的。
洛尔城的绿皮人,皆隶属帝国军团,向来避讳这等非法勾当。
何况征服己过二十余载,军团兵士在城中仍不受待见。
黑拳场引来的,多是那些敢在暗巷往军士背后捅刀子的亡命徒。
我费力从那绿皮过于热情的恭贺中脱身,心下暗哂:祝你们好运。
兽人较常人更高大魁梧,一身绿皮糙厚异常,极难撂倒。
谁若蠢到去招惹三百斤重的军中杀器,横死街头也是活该。
拳场老板布克坐在仓库深处,那张她惯常坐的桌后。
拳场没有窗户,自新税政策实施后,玻璃愈发金贵。
几盏油灯散布,在她圈出的角落投下浓重阴影,他的脸庞笼在阴影下,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众人皆绕道而行,一则她凶名在外,二则身后立着两名煞气腾腾的保镖。
第一次听到“布克”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位“真名者”,谁知不过是虚张声势。
据她所知,布克半点法术也不会,唯一能耐便是豢养了大批打手。
在其行当里,倒比法术更实用。
见她走来,布克咧嘴一笑,几颗金牙在昏暗光线下闪烁。
“今日打得漂亮,野丫头,”她道,“没给北地的祖上丢脸。”
她嗤之以鼻。
布克肤色发色与她一般黝黑,同有狄莱瑟血统。
但她是孤儿,布克却是在洛尔城土生土长。
她俩皆未曾踏足北方公国半步,更不识半句洛语。
倒也不怨这错付的乡情。
像她这样才十五岁的丫头,一般是不能在这种地方登台的。
不过是借了狄莱瑟人善战的名头,才挤进这门道。
征服前五百年,是他们守着那道巨墙。
时至今日,他们聚居的公国,仍是卡洛全境唯一未设帝国总督之处。
隐约记得他们与女帝订有密约,详情却记不清了。
“尽力而为。”
她应道,“我的钱呢?”
布克笑着将银币推上桌面。
她一一点数清楚,之前仅有一次未点数,便被布克克扣了。
数到最后,她眉头立时皱起:“少西枚。
布克老板,我可不上第二次当。”
保镖闻声而动,作势要扑上来,那黑脸妇人却咂咂嘴,挥手让他们退下。
“马苏斯总督又加税了,”布克解释道,“大伙的份例都缩水了,连我也一样。”
她自是不信布克会少赚分毫,但总督想从拳场榨取更多油水的心思,却半点也不新奇。
洛尔城的这位帝国总督,刚履任第三任期,便宣告前两任所有临时税项永久生效。
城中只要有利可图的生意,都有他的身影。
她悻悻点头,将银毫币进装兜里。
“扎卡里斯在后头,若想治眼伤,霓可以去找他,”布克道,“规矩你懂。”
话音未落,布克收回了视线,她也乐得如此。
布克绝非可以结交之的人,况且她也没有什么朋友。
她径自绕过保镖,穿过门槛,踏入拳场医师那间昏暗的后室。
扎卡里斯年约二十,面色苍白,常年泛着病态的潮红。
扶手椅旁堆放着一些半空的酒瓶,道尽他为何甘愿与这非法拳场为伍。
嗜酒如命。
布克以酒为酬金,包他喝个够,而他则负责治疗拳手。
酒气扑面而来,她走近摇醒他时,暗自庆幸至少他没有喝吐。
扎卡里斯睡眼惺忪,咂吧了一下,似乎还在回味,又舔了舔嘴唇。
“泰勒?”
他声音沙哑,“你不是明日才打吗?”
她其实很讨厌他执意呼本名而非“野丫头”,但也不至因为这个就甩脸走人。
本可去圣光堂免费疗伤,但是她没有耐心去排长队,且堂中的牧师惯爱盘根问底。
与其招来修女嬷嬷登门训诫,还不如忍耐这醉鬼片刻,接受他这毛糙的医术。
“明日变今日了,”她叹了一口气道,“霓现在是清醒的吗?”
他含糊应了句,挽起袖子,她便当是应允了。
他瞥了眼酒瓶,偷瞧她脸色,大约见她神色不善,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示意她在木凳上坐下,他挣扎起身,龇牙咧嘴的,显然是头痛症犯了。
“为何牧师疗伤总胜法师一筹?”
她问道,强引他专注当下。
他淡淡一瞥,满是居高临下的意味。
扎卡里斯口中念念有词,手掌笼上黄芒,悬于她乌青眼眶寸许处,任由法术渗入。
“牧师取巧,泰勒,”他道,“只消向上天祈愿,神力过体,伤处自愈。
哪需半分巧思?
法师则需洞悉其理,若未谋定而动,胡乱施法于人身,怎么可能治愈?
想都别想。”
这话不如预想的那样令人心安。
见过扎卡里斯这个人,相信他胸有成竹,确实艰难。
不过,若他真是庸才,布克也不会留他。
哪怕都是劣等的酒,像他这般牛饮,怕也耗资不菲。
“成了,”片刻后他撤手道,“己尽我所能。
这段时间别去打拳了,新长出的皮肉娇嫩。”
她点首致谢,从袋中数出七枚银币,放入他摊开的掌心。
他踌躇片刻,竟取回两枚递还。
她抬头,有些震惊。
“快满十六了吧?”
扎卡里斯道,“孤儿院至多再容你数月。
留着吧,一个人孤身在外,总要留些钱傍身。”
这良言暖语,竟出自她平日里避之不及的醉鬼之口,没来由的觉得很贴心。
“多谢。”
她低声嗫嚅,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苍白法师苦笑:“回家去吧,泰勒。
寻个正经营生,别再来趟这浑水了。
‘黑拳坑’是什么来头,你应该很清楚。”
他不再看她,转身打开一瓶酒,仰头猛灌。
她逃出斗室,逃出仓库。
此地不可久留。
夕阳西下,暮色昏沉,她还有份工作要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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