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亮得晃眼。
赵翼蹲在水泥天台边缘,指间的烟烧到了尽头。
烫手的感觉让他猛地一哆嗦,烟蒂从三十八层的高空坠落下去,那点红光很快被城市的灯火吞没。
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衬衫紧贴在身上。
楼下街道的车流声模糊地传上来,像某种永不停歇的、却与他再无关系的背景噪音。
手机屏幕还亮着,最后那条短信的字句简单粗暴:“最后三天。”
公司没了,钱没了,所谓的朋友和那个说会陪他吃苦的女人,也都没了。
三十八楼往下看,连汽车都像缓慢移动的火柴盒。
结束一切,似乎变得像掸掉烟灰一样轻易。
他向前迈出半步,鞋尖悬在半空。
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他准备放任自己坠入那片璀璨虚无时,头顶老旧的霓灯管突然迸出刺耳的电流嘶响,爆开一团刺目的蓝光。
他下意识抬头,一股强烈的麻痹感瞬间窜遍全身—— 世界猛地倾斜、旋转,被拉扯成无数破碎的色块和尖锐的噪音。
…… 意识是先于身体醒来的。
首先感知到的是气味。
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劣质樟脑丸的气息,还有若有似无的煤烟味。
然后是触感——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薄薄的褥子根本挡不住那股冰凉。
身上盖的被子沉重,面料粗糙,浆洗得发硬,摩擦着皮肤。
他费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低矮的木质屋顶,黑黄的水渍蜿蜒成难以形容的图案。
一根黑皮电线从房梁垂落,末端挂着一个蒙尘的钨丝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这不是医院。
他试图动一下,浑身却像被拆散重组般酸软无力,喉咙干得冒烟,头像被斧头劈过一样钝痛。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环顾西周。
房间很小,墙壁下半截刷着暗绿色的油漆,上半是粗糙的白灰墙,己经泛黄开裂。
墙上贴着几张年画,颜色俗艳,画着抱鲤鱼的胖娃娃和丰收的田野。
旁边挂着一本老式撕历,最上面一页的日期,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一九八零年,十月XX日。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汗衫和一条蓝色的确良裤子。
他抬手摸自己的脸,触手是年轻却缺乏血色的皮肤,没有胡茬,没有长期熬夜留下的眼袋和皱纹。
心跳如擂鼓。
他几乎是跌下床的,双腿虚软得差点跪倒在地。
他踉跄扑到靠墙的旧木桌前,桌上有一面边缘锈蚀的水银镜子。
他一把抓起来—— 镜子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少年的脸。
大约十七八岁,眉眼清秀却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惶惑。
只有那双眼睛深处残存的震惊和绝望,依稀还有一点他自己过去的影子。
镜子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脱,“哐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咋了咋了?
小翼?!”
门帘被唰地掀开,一个系着旧围裙的中年妇女慌里慌张地冲进来,一眼看到地上的碎片和赤脚站在那儿、脸色煞白的赵翼。
“哎哟我的老天爷!
你怎么起来了?!”
妇女嗓门很大,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几步跨过来,粗糙温暖的手不由分说地扶住他胳膊,力道很大,“烧才退一点就作妖!
快回床上躺着!
划着脚怎么办!”
赵翼僵着身体,被她半扶半推地按回床上。
妇女弯腰利索地捡起大块的碎玻璃,嘴里不停数落:“就是不让人省心!
病了三天刚见好,就摔东西!
这镜子你姥姥留下的……妈……?”
一个陌生的词汇,下意识地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声音沙哑得厉害。
妇女动作一顿,抬头看他,脸上掠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担忧覆盖:“咋了?
还不舒服?
等着,妈去给你冲碗糖水,窝个鸡蛋,可得补补……”她风风火火地收拾完碎片,掀帘出去了。
赵翼躺在床上,心脏还在狂跳。
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另一个压低了的、沉闷的男声隐约传进来: “……厂里说还要裁人,心里慌啊……你小点声!”
是刚才那妇女更低的回应,“孩子刚醒,别让他跟着揪心……日子紧巴就紧巴,总能熬过去……” 声音断断续续,却像针一样扎进赵翼的耳朵里。
优化?
裁人?
紧巴的日子?
所有的细节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他无法相信却不得不信的真相。
他没死成,却掉进了一个更深的、属于过去的旋涡。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淹没了他。
跳楼没死成,反而要在这个看起来一无所有的年代、这个贫寒的家里,再活一次?
外面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响,一个年轻人扯着嗓子喊: “赵翼!
街道办事处通知,所有没分配的都去居委会开会!
听说有新政策,关系到以后干活儿的事,千万别迟到!”
喊声渐行渐远。
赵翼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待业青年?
新政策?
这几个词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一片混乱的脑海里漾开了细微的波纹。
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记忆碎片,似乎在这一刻被悄然触动。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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