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冬天,榆林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黄土高坡上的窑洞被雪盖得只剩个黑窟窿,风从窟檐下灌进来,像鬼哭。
我蹲在自家窑洞门口,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药单,上面的字被眼泪泡得发糊——我娘的肺痨又犯了,县医院说要先交两百块押金才能住院,可我兜里翻遍了,只有三毛钱和半盒发霉的烟。
“陈三,别蹲这儿丧着脸了。”
老疤的声音从雪地里传来,他裹着件破棉袄,脸上的刀疤在雪光里泛着白,那是去年跟人抢地盘时被砍的,“跟我干一票,保准能凑够你娘的医药费,还能剩下钱给狗子娘做手术。”
我抬头看他,老疤是我发小,早年当过兵,后来退伍回了老家,没正经活干,就跟着人“挖洞”——也就是盗墓。
我以前从不敢碰这个,总觉得挖人祖坟缺德,但看着窑洞里娘咳嗽时捂着胸口的样子,我咬了咬牙:“挖什么?
在哪儿?”
老疤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山形图,还有个红叉标着“藏宝点”:“这是我前阵子在太原黑市淘来的,据说是个老道士画的‘寻龙图’,标注了河北平山卧虎山有个‘山包坟’。
听黑市的人说,那是战国中山国的贵族墓,里面的青铜带钩、错金玉璧,随便一件就能卖上千块。”
我接过图,指尖碰到纸边的磨损处,心里发慌。
我爹活着时,曾给我看过半本祖传的《青囊经》,里面记着“分金定穴”的法子——看山脉走势、辨土层颜色,找古墓的位置。
我爹说,这手艺是“损阴德”的,不到走投无路,绝不能用。
可现在,两百块的住院费、狗子娘的手术费,加起来要五百多,除了这条路,我别无选择。
“什么时候动身?”
我把药单揣进怀里,雪落在脸上,化了,凉得刺骨。
“后天一早,我再找两个人——一个懂文物的,一个会改工具的,都是能干活的,不搞虚的。”
老疤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放心,咱们只拿东西,不碰尸骨,也算留点心眼。”
第二天,老疤带了两个人来。
一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叫眼镜,以前在县文化馆当过临时工,因为偷偷帮人鉴定文物被辞退,不仅能辨文物真假,还会拓铭文、看土层年代;另一个是个小伙子,二十出头,叫狗子,是老疤的远房侄子,在汽修厂干过,能把废铜烂铁改成盗墓用的工具,他来是因为他娘得了胃癌,急需三百块手术费。
西个人凑在我家窑洞的炕桌旁,老疤把寻龙图铺在桌上,眼镜翻出本卷边的《战国史》,又掏出个巴掌大的放大镜——是他从文化馆带出的民国旧物,镜片边缘都磨花了:“平山是战国中山国的核心地盘,贵族墓里的青铜带钩多是错金蟠螭纹,玉璧是‘出廓龙纹’,这两样品相好的,黑市喊价一千五到两千,但贩子肯定压价,能卖到一千就不错了。
咱们摸出两件,你娘的住院费、狗子娘的手术费,再加上盘缠,就够了。”
说着,眼镜又从包里掏出一小捆油纸、一把软毛刷和几张宣纸:“我带了拓印工具,到时候拓铭文得靠手稳,这放大镜只能看个大概,主要还是对照《战国史》里的插图辨真假;遇到夯土层,我也能帮着看——战国墓的夯土是‘五花夯’,一层土一层沙,和汉墓的‘纯土夯’不一样,别挖错了方向。”
狗子从帆布包里掏出几根磨尖的钢管,又拿出个焊枪和一堆旧零件:“我把钢管改成带铁环的钢钎,凿夯土时能踩着力气;再弄个手动洛阳铲,铲头磨薄点,加了锯齿,挖五花土块;还做了个‘水囊’——用汽车内胎改的,万一遇着渗水,能临时装水,比抽水泵方便带,也不惹眼。”
他顿了顿,又掏出十块钱,是他从汽修厂辞工结的工资,“这钱托农村亲戚买硝铵化肥——就说家里种地用,再从厂里偷偷攒了点废柴油,配两包简易炸药,威力不敢太大,到时候多凿几钎配合着炸,免得留下大痕迹。”
老疤也掏出三十块钱,是他把家里唯一的自行车卖了凑的:“这钱买火车票和干粮,不够的话,我再去黑市借点,但利息高,得尽快还。”
我没掏钱,把《青囊经》残页拍在桌上:“我懂分金定穴,负责找墓、定位,挖洞时我也能搭把手,算‘技术+体力入股’。”
眼镜见我们都出了力,也补了句:“我不仅能辨文物,还能跟黑市贩子谈价——去年我帮人卖过一个战国陶俑,知道他们的套路,不会被坑太狠。”
我把娘托付给邻居张婶,说我去外地打工,赚了钱就回来。
娘拉着我的手,咳嗽着说:“三儿,在外头别干坏事,娘等你回来。”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忍不住哭出来,只能点头,转身钻进了漫天风雪里。
坐火车到平山时,己经是第三天下午。
雪停了,天灰蒙蒙的,卧虎山就在县城北边,远远望去,像一头趴着的老虎,山包上隐约能看到几个坟头,都是无主的荒坟。
我们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晚上,我、老疤和眼镜去踩点,狗子留在客栈改工具、配炸药。
出发前,老疤特意把棉袄内襟缝的暗袋拽给我们看——里面藏着个巴掌大的小铲子,还有半根磨尖的铁钎,“踩点别带显眼的家伙,这俩够看土了。”
卧虎山脚下没什么人,只有几间废弃的农房,山路上积着雪,走起来咯吱响。
我凭着《青囊经》里的法子,看山脉的走向——卧虎山的“虎头”朝东,“虎尾”朝西,“虎眼”就在山包东侧的两个小土坡上。
我蹲下来,用手扒开积雪,下面的土是灰褐色的,混杂着碎石和草木根——这是“浮土”,再往下挖,应该就是五花土了。
眼镜蹲下来,用手指捻了点土,放在鼻尖闻了闻:“有铜锈味,还有点腐烂的草木灰味——这是战国墓的‘五花土’特征,下面肯定有墓,而且没被人盗过,要是盗过,土味会混着新土的腥气。”
“就是这儿了。”
我指着东侧的土坡,“明天夜里,趁没人,咱们来挖洞。”
老疤这时才从暗袋里掏出小铲子,挖了一勺土,捏碎了看:“土层紧实,夯土应该在两米以下,今晚让狗子把洛阳铲再磨利点,争取半夜开工,天亮前挖透夯土层。”
我们往回走时,路过山脚下的一间破屋,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咳嗽,接着走出个穿黑棉袄的人,手里拿着根钢管,盯着我们:“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挖药材的,来山里找黄芪。”
老疤赶紧说,手悄悄按在暗袋的铁钎上——那是他最后的防身家伙。
那人打量了我们半天,眼神阴沉沉的:“这山上没什么药材,最近查得严,快走吧,别在这儿晃悠。”
说完,他转身进了破屋,门没关严,我瞥见屋里堆着几根合金钢管——是盗墓用的专业探杆。
“是‘合金铲’的人。”
老疤压低声音,“李老西的团伙,上个月在太原抢过我的货,他们也盯上这墓了。
咱们得提前动手,今晚就改工具,明晚天一黑就去挖。”
回到客栈,狗子己经把工具改好了:钢钎焊了铁环,洛阳铲加了锯齿,汽车内胎改的水囊挂在墙上。
他还配了两包炸药,用油纸包着,藏在床底下:“硝铵和柴油配的量不多,威力刚够炸开夯土层的缝,到时候咱们用钢钎凿着配合,声音能小点,也不会留太大的爆破坑。”
眼镜坐在炕边,手里拿着《战国史》,指着上面的插图:“你们看,中山国的青铜带钩有‘蟠螭纹’,钩尾是兽首;玉璧中间是圆孔,边缘有龙形出廓——到时候认准这两样,陶俑别拿,体积大、容易碎,黑市贩子压价压得狠,最多卖五百块,不值当。”
一千块的带钩,一千二的玉璧,只要摸出两件,就能凑够所有的钱。
我想起娘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心里的恐惧被求生的念头压了下去。
我把《青囊经》残页揣进怀里,对他们说:“明晚,动手。”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起爹说的话,想起挖人祖坟的缺德事,可一想到娘可能因为没钱治病没了,我又狠下心来——只要能救娘,这一次,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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