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花是被窗外上积的雪光晃醒的。
不是柴房那股子混着霉味的冷，是正屋土炕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暖。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身下铺着的两层稻草，粗粝却实在——这不是临死前那床薄得像纸的破棉絮，是她嫁进李家十五年，攒了又攒才添上的。
院坝里的吵嚷声又钻进来，是老二李壮的大嗓门，震得窗纸“哗啦”响：“凭啥大哥分得多？
他那点力气，还不如我！
娘要是偏心，这分家的事就别谈了！”
“你胡说啥？
我是长子，多分点天经地义！”
老大李老大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被戳穿心思的急眼。
秦小花缓缓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
疼，却让她彻底清醒——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1970年的冬天，回到了五个儿子把家闹得鸡飞狗跳、非要分家的这一天。
前世的今天，她也是这样被吵得坐不住，披了件旧棉袄就冲出去劝。
她哭着说“一家人哪能说分就分”，说“再熬熬，等开春收了粮就好了”，可儿子们谁也不听。
老大盯着她藏在箱底的私房钱，老二嫌她偏心，老三被媳妇拽着胳膊，嘴里只重复“听我媳妇的”，老西假模假样劝和，眼底却盼着分了家能少干活，老五才十二岁，站在人群后，怯生生地看着她，不敢说话。
最后，她被他们逼得交出了所有——三亩薄田被老大老二分了好的，半缸玉米被老三媳妇舀走大半，就连她给老五攒的几件新棉衣，也被老二媳妇以“我家娃冷”为由抢了去。
而她，只得了一间漏雨的偏房，和一句“娘轮流养，每月一轮”的空头承诺。
“娘！
您到底起不起？
别躲在屋里装聋！”
老三的声音带着媳妇的尖细，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秦小花深吸一口气，慢慢坐起身。
土炕边的矮柜上，放着她昨晚刚纳好的半只鞋底，麻线还没抽完，线头耷拉着，像极了前世她那截没熬到头的苦日子。
她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针脚里，全是她当年的傻气——总想着“为儿子好”，却忘了自己也是个人，也该有口热饭、件暖衣。
她披好棉袄，系紧腰带，又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
镜里的女人，眼角有了细纹，鬓角也添了几根白发，可眼神里，再没有了前世的怯懦和讨好，只剩下冷得像冰的清明。
推开门的瞬间，院坝里的吵嚷声戛然而止。
五个儿子齐刷刷看过来，老大搓着手，眼里是按捺不住的贪婪；老二叉着腰，一脸不耐；老三躲在媳妇身后，只露出半张脸；老西赶紧堆起笑，想上前拉她；老五年纪小，缩着脖子，不敢与她对视。
秦小花没看他们，径首走到院坝中央的老槐树下。
这棵树是她嫁过来那年种的，如今己长得枝繁叶茂，只是冬天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极了她前世被撕得粉碎的念想。
“要分，就分。”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但得分得明白，分得公道。”
老大眼睛一亮，赶紧上前：“娘，您这话在理！
家里的地、粮、钱，都得按人头分，我是长子，得多分点！”
“凭啥你多？”
老二立刻跳出来，“我干活最多，该我多分！”
两人又要吵起来，秦小花抬手，打断他们：“分东西可以，但得先把话说明白。”
她看向老大，眼神冷得像雪：“老大，你是长子，这些年你爹走的早，你跟着娘下地，是出力。
但去年秋收，你偷偷把两袋谷子拉去换了酒喝，这事忘了？”
老大的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接着是老二：“老二，你说你干活多，可上个月，你装病歇了三天，让你媳妇替你撒谎，这事当我不知道？”
老二的脖子也红了，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媳妇，媳妇赶紧低下头。
秦小花又看向老三：“老三，你媳妇这半年，偷偷从家里舀走的粮食，加起来够半个月的口粮了吧？
前天还把我给老五做的棉鞋，拿给你家娃穿，这事你也别想赖。”
老三媳妇的脸“唰”地白了，拉着老三的胳膊想走，被秦小花的眼神定在原地。
老西刚想开口，秦小花就看了过去：“老西，你嘴甜，会哄人，可家里的活你躲了多少？
上次修猪圈，你说你胳膊疼，结果转身就去邻村看大戏，当我没看见？”
老西的笑僵在脸上，手也缩了回去。
最后，她看向老五，语气软了些，却依旧带着严肃：“老五，你年纪小，可也得记着，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不能光想着靠哥嫂，自己也得学着干活。”
老五赶紧点头，眼眶有点红。
院坝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五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秦小花看着他们，心里没有痛快，只有一片冰凉的荒芜。
这些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可他们眼里，从来只有自己的利益，没有她这个娘。
“现在，该分了。”
她重新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家里有三亩地，老大分一亩二，老二分一亩，老三分八分——老大是长子，多两分；老二干活比老三强，多两分。
但有一条，老大老二，每年秋收后，各给我交十斤粮食，给老五交五斤，这是你们当哥的本分。”
老大老二愣了愣，想说什么，却被秦小花的眼神堵了回去，只能点头。
“家里的半缸玉米，总共一百二十斤。
老三媳妇偷拿的那些，就当是你们家的，剩下的七十斤，老西分二十斤，老五分三十斤，我留二十斤——老西年纪不小了，该自己攒点钱娶媳妇；老五还在长身体，得吃饱；我这二十斤，是我的口粮，谁也别想动。”
老西和老五都点了点头，老三媳妇的头埋得更低了。
“家里的家什，独轮车归老二，犁耙归老大，大铁锅归我和老五——老二用独轮车方便干活，老大用犁耙种地；铁锅我得留着给老五做饭，你们各家自己想办法。”
“还有，我攒的那几块私房钱，总共十五块，老五分十块，留着他以后上学用；我留五块，备着生病应急。
你们谁也别想打这钱的主意。”
五个儿子都听呆了，他们没想到，秦小花会分得这么细，还把他们的小心思都戳穿了。
老大想再说什么，却被秦小花打断：“就这么定了。
要是同意，现在就去大队部找干部来做见证，写好分家文书；要是不同意，这家就不分了，往后你们还跟着我过，该上工上工，该干活干活，谁也别想偷懒。”
说完，她转身就往屋里走，没再看他们一眼。
院坝里，五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老大先开口：“同意，就按娘说的分！”
其他几个儿子也跟着点头——再怎么说，分了家就能各过各的，总比现在这样吵来吵去强。
秦小花站在屋门口，听着他们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前世她就是太心软，才让他们得寸进尺。
这一世，她不会再傻了。
她要为自己活，为老五活，至于这些儿子，他们该尽的本分，一点都不能少；他们想占的便宜，一点都别想占！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飘落在老槐树上，轻轻柔柔的。
秦小花看着，心里忽然觉得，这一世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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