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城的雨,十年如一日是铅灰色的,落下来连声音都带着钝重的压抑。
风不大,世界仿佛被雨声泡得发胀,又沉又静。
沉宁踏着雨出了门,他并没有带伞,一步步的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时间是正午,虽然下着雨,但天空不算暗。
街道上静的出奇,路旁的房屋全部诡异地关上了门,只有塑料鞋底踏碎雨珠的声音,伴着沉闷的雨声,告诉人们,这里并非静音。
脚步停下,视线所至之地,亦是如此,静得令人心悸。
那里,是她妹妹沉静的住所……他的妹妹沉静,失踪了。
这是他最近第二次来这,门依旧虚掩着,和昨天一样,留着道不肯彻底敞开的缝。
不安像潮水里的水草,顺着脚踝缠上心口。
他逼着自己抬脚,一步一步挪向那扇门。
“阿静,回来了,对吧?”
像是问题,又像是答案……也许……也许她只是急着回来,没有关门呢?
薄冰般的借口,铁网的证据……“咚咚咚咚咚咚”在门口敲了良久,雨丝打湿了他的睫毛,沉宁才慢慢推开那扇木门。
屋里静的出奇,沉宁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撞在墙上,再碎成无声的粉末。
没有沉静捣药的石臼声,没有她哼着的小调,连窗台上那盆薄荷都蔫着头,叶片上的雨珠凝着不动。
“阿静,你在家吗?”
他的声音在空屋里晃了晃,落下来,砸出一片更深的寂静。
沉宁像被抽走了骨头,膝盖一软跌在地上,手掌按在冰凉的青砖上,才惊觉自己在发抖。
“阿静,你在吗……”尾音发颤,薄冰彻底碎掉,沉宁如坠冰窟……手腕上的平率环突然“嘀嘀嘀”响起,尖锐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粘稠的绝望。
沉宁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强迫目光死死钉在地面的砖缝里——那里还留着沉静用草药汁画的小记号,是她记的草药晾晒周期。
他必须冷静。
平率环检测到沉宁的心跳己经超标了,时间超过20秒就会违反平和秩序法,然后就要被“平静”。
盯着砖缝里的草药汁记号定了定神,沉宁才抵着地面强撑起身子。
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地板上,晕出一小片深色,心跳逐渐平缓,那刺耳的滴滴声也消失了。
沉宁抬起头,视线扫过房间,在桌子的方向停下了。
只见方桌上的陶罐歪在一边,里面的薄荷碎洒了半桌,而沉静惯用的那把银质药勺,此时正静静的躺在桌旁的地上。
看到它的一瞬,沉静的身影似乎又出现在沉宁眼前,那个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少女仿佛就站在他旁边,但是抬起头,那里什么都没有。
“哥,你看,擦得亮晶晶的勺子,像不像星星落下来的碎片?”
压抑的悲伤再度冲入大脑,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同时,手腕上的手环再度不合时宜的响起,犹如来自地狱的催命符般一声声的响着。
沉宁双手颤抖着,大脑混沌着给出了冷静的指令,但身上还是不停在发抖,就这样半瘫在地上。
“嘀——警告!”
不知何时,手环的滴滴声己经被一段没有任何感情的电子音取代。
“沉宁,编号:C—734,检测到异常生理波动——静息心率87次/分钟,双手震颤频率超过阈值,符合《平和秩序法 》第一章第三条‘一级生理违规’,请立刻停止引发波动的行为,根据规定,你需要在12小时内前往西区情绪调和站,完成一小时静息引导。”
冰冷的电子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机械感,将沉宁彻底从颤抖中惊醒。
“冷静,要冷静,对了,这个......”说着,沉宁从腰间取下了一只小包,放在鼻前,随着一股淡雅的香味进入鼻腔,手抖慢慢停止了,那悲伤的情绪似乎也被忘记,心率数字跳了两下,又掉回到71。
现在平复的话,还是沉宁自己去,如果再让这东西响一会,就是执法队亲自来“请”了。
将小包系回腰间,沉宁的目光又落回地上那把银勺。
指尖犹豫地悬在半空片刻,终究还是弯腰拾起。
勺身反射的冷光猝不及防撞进眼里,他像被烫到似的移开视线,转而盯着手腕上的平率环——一个念头猛地窜了出来。
“对了,情绪调和站一定有阿静的平率环记录!
一定有!”
他用力按捺住翻涌的情绪,不敢深想其中可能存在的差错。
或者说,他需要一块能让自己抓住的木板,维持着自己不沉底。
沉闷的雨还在下,雨丝打在肩头,洇出一片深色。
沉宁的脚步快得几乎要踉跄,却死死攥着拳头没敢跑——表露急切本就是一级违规,他不敢想象再犯一次,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说到底,他只是个在平静城生活了太久的普通人。
沉静早己像藤蔓般缠进骨髓,他己经记不清上次情绪如此剧烈地波动是何时了。
在这里,心跳快过标准频率是违法的,公共场合皱眉幅度超过三指是违法的。
争吵、哭笑、说话声高过耳语……任何一丝“不平静”,都被钉在律法的对立面。
平静,才是刻进每个人日常里的规条。
无论这规条,本身有多荒谬。
雨幕中,那座灰色建筑的轮廓渐渐清晰。
远远望去,像一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方方正正的火柴盒,沉默地蹲在路的尽头。
雨势渐密,打在灰色建筑的玻璃幕墙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又顺着墙缝蜿蜒流下,像一道道凝固的泪痕。
沉宁站在情绪调和站门口,指尖在冰冷的金属门把上顿了顿——门楣上的电子屏正滚动播放着警示标语:“情绪波动≥3级,将触发强制平复程序”。
他深吸一口气,刻意放缓呼吸频率,首到手腕上的平率环亮起绿灯,才推门而入。
大厅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安神香混合的气味,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坐在控制台后,目光像扫描仪器般扫过他。
沉宁低着头快步走向服务台,喉结滚动了两下,才用近乎气音的音量说:“我要查……一个人的平率环记录。”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银勺,勺沿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他不敢抬头,只盯着服务台上那盏发出冷光的台灯——灯光下,自己映在台面上的影子,正微微发颤。
“编号?”
“C-735”说完后,沉宁又顿了顿,“她叫沉静,是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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