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蜷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鼻尖冻得微红。
他早就醒了,却贪恋着被窝里最后一点暖意,闭着眼,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窗外渗进来的种种声响。
骡马的响鼻声、包铁的木轮碾过冻土的咕噜声、不同口音的吆喝叫卖声、还有兵士皮靴踏过街面的沉闷节奏……这些声音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进小小的院落,涌进他的耳朵里。
无需睁眼,他就能在脑中勾勒出郓城北市此刻的景象:那个总爱缺斤短两的胡人饼贩,他的烤炉该摆在老位置,烟囱正对着张氏杂货的幌子;新来的西域商人带来的琉璃器皿,在初冬的阳光下,会折射出怎样脆弱而炫目的光;还有城墙根下,那几个总是蹲着的闲汉,今天是不是又换了新的赌具。
他的世界不大,这座边城就是全部,这座城的一切细节,都仔仔细细的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从无差错。
“湛儿,还赖着呢?”
母亲柳氏的声音温温柔柔地传来,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
她端着一盆热水进屋,放在架子上,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她清秀的眉眼。
“快起来,市集都快散了。
再晚,王老汉摊子上最好的羊奶可就卖光了。”
听到羊奶,云湛眨了眨眼,终于肯钻出被窝,冷空气激得他打了个哆嗦,立刻被母亲用暖和的棉袍裹紧。
柳氏一边帮他系衣带,一边随口道:“昨日教你的《千字文》‘海咸河淡’那段,可还记得?”
云湛仰起脸,不加思索,清朗的童音便流淌出来:“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一字一句,清晰准确。
柳氏眼中闪过欣慰,却也有着一丝忧色。
这孩子太聪慧了,记性好的出奇,有时甚至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感到些许陌生和不安。
她宁可他笨拙些,懵懂些,像邻家孩子那样只知道疯玩淘气,或许在这边陲之地,能活得更轻松快活。
洗漱完毕,喝了碗热腾腾的粟米粥,柳氏便牵着云湛出了门。
郓城的市集,永远是一锅煮沸的杂烩汤。
汉话、胡语、官腔、土调交织在一起。
穿着臃肿皮袄、满脸风霜的戍卒,裹着头巾、眼神精明的西域胡商,提着篮子的妇人,追逐打闹的孩童……各色人等摩肩接踵。
云湛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眼睛却不够用了,他安静地观察着一切。
“娘,”他忽然小声说,“那个卖毯子的胡人大叔,他左边第三张毯子,右下角那个红色的鸟形图案,昨天翅膀是朝上的,今天朝下了。
是他新换了一张,还是把毯子翻过来挂了?”
柳氏一愣,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果然如此。
那变化极其细微,若非刻意提醒,根本无人注意。
她心中那点忧虑又深了一层,只含糊应道:“许是换了吧。
小孩子家,记这些做什么。”
她在一个相熟的菜贩摊前停下,挑选冬菘。
云湛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人群。
他看到两个穿着脏兮兮号褂的兵丁,嬉笑着顺手从果摊上摸走了两个冻梨,摊主敢怒不敢言;他看到一队穿着明显更精良、甲胄更齐全的骑兵穿过集市,百姓纷纷避让,领头军官眼神倨傲,看也不看两旁;他还看到几个穿着厚实新棉衣、显然是中原商人模样的人,皱着眉,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污渍,低声交谈着“粮价”、“路不太平”之类零碎的词句。
这一切,都被他那双眼睛,囫囵地收录进去。
买了菜,又去王老汉摊上打了满满一壶羊奶。
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正倚着门框嗑瓜子的邻居张婶。
“哎哟,云家娘子,带湛哥儿逛市集回来啦?”
张婶嗓门洪亮,一把抓过几颗晒干的枣子塞给云湛,话头就打开了,“可是了不得,听说北面又不太平了!
就百多里外的黑风峪,前几日让猃戎那帮杀才给洗了!
牲口抢光了不说,人……唉,惨哟!”
她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恐惧和倾诉欲的神情,“说是整个村子都没几个跑出来的,房子都烧没了!”
柳氏的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把云湛往身边拢了拢,低声道:“张婶,莫要胡说,吓着孩子。
朝廷有大军镇守着,猃戎哪能轻易过来。”
“我可没胡说!”
张婶被质疑了消息来源神情有些不悦,声音又扬起来几分,“是前日从那边逃难过来的人亲口说的!
还说今年的猃戎格外凶悍,马快刀利,抢了就走……”她顿了顿,瞥了一眼云家紧闭的院门,声音又压下去,“云先生是在衙门里做事的,就没听到点风声?”
“外子只是处理文书的小吏,这等军国大事,岂是他能知晓的。”
柳氏勉强笑了笑,语气却坚定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外面冷,张婶也快回屋吧。
湛儿,谢谢张婶的枣子,我们回家了。”
云湛捧着枣子,乖巧地道了谢。
他被母亲拉着走开,回头看了一眼,张婶还倚在门口,望着北边的天空,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脸上没了刚才的热络,只剩下一层忧虑。
父亲的归来冲散了白日里那点不安的气氛。
云巍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文士,面容清瘦,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吏服,肩头还沾着几点墨渍,身上总带着一股旧纸和墨锭的味道。
见到云湛,他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先考较了今日的功课。
结果自然又是云湛轻松应对。
云巍拿起桌上一份自己刚带回的旧年田赋抄录文书,随意指了几段让云湛看一遍复述。
云湛目光扫过,片刻之后,便一字不差地流利背出,连文书上的格式、抬头、甚至涂改的墨点位置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云巍脸上的笑容淡去,化作复杂的感叹。
他放下文书,摸了摸云湛的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过目不忘,洞察入微……此子之才,困于边城,是吾之过也。”
语气里有无尽的怜爱,也有些许失落和自责。
他仿佛透过儿子惊人的天赋,看到了某种自己无法企及的未来。
柳氏端上热好的饭菜,闻言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又说这些做什么。
边城怎么了?
平平安安就是福气。
快吃饭吧。”
饭菜简单,一盆炖得烂熟的羊肉,一碟咸菜,还有蒸饼。
云巍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拿起筷子。
饭桌上,他问了些市集见闻,柳氏挑着热闹有趣的说了,略过了张婶那番令人不安的言语。
云湛安静地吃饭,脑子里却还在回放着白日市集上的一切,那些画面和声音,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夜幕很快落下,边城的夜,格外的黑,也格外的静,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刁斗声。
云湛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却没有立刻睡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一方墨蓝色的天空,上面缀着几颗格外明亮的星子。
忽然,他坐起身,赤着脚跑到窗边,踮起脚尖向外望去。
在遥远北方,天地相接的黑暗尽头,一缕孤首的灰烟,正沉默地升向天际。
在夜幕和星光的映衬下,那烟柱显得异常清晰,凝而不散。
它太远了,远得几乎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城内依旧寂静,并无骚动,似乎无人察觉。
但云湛看见了,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明白那是什么,只觉得那灰色的烟柱,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和不祥。
它和他记忆中任何炊烟、野火产生的烟都不同。
房门被轻轻推开,是柳氏进来查看他是否踢被子,见他站在窗边,不由问道:“湛儿,看什么呢?
还不睡?”
“娘,你看那边,”云湛指着北方,“有根灰色的绳子,在往天上爬。”
柳氏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夜色浓重,她什么也没看见。
只当是小孩子的呓语或是看花了眼,便走过去将他抱回床上,塞好被角,柔声道:“哪有什么绳子,是星星的影子吧。
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念书呢。”
云巍此时也闻声出现在门口,他走到窗边,凝神向北方望了片刻。
他的目力比柳氏好些,夜色里,那缕若有若无的烟迹,似乎真的存在。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一沉,但很快掩饰过去,转身对云湛温和地说:“嗯,许是哪里在烧荒吧。
边境地广人稀,秋收后烧荒肥田也是常事。
不必担心,睡吧。”
父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安抚的力量。
云湛被按回温暖的被窝,听着父母轻手轻脚关门离去的声音。
烧荒?
他回忆着偶尔在城外远处见过的烧荒景象,那烟是弥漫开的大片昏黄,绝不是这样孤首的一道灰线。
但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温暖的被窝和父母的保证很快驱散了那点疑惑和莫名的不安。
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市集的喧嚣、父亲的感叹、张婶的恐惧、还有那根奇怪的“灰绳子”……所有的画面和声音渐渐模糊,沉入梦乡的边缘。
窗外,北风似乎更紧了些,呜咽着掠过屋檐。
那缕来自遥远黑风峪或者更远处的示警狼烟,在无人注意的夜空下,依旧执拗地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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