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蝉鸣像被烈日烤得发焦的琴弦,嘶哑地绷在空气里,每一声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像是要把整个夏天最后一点黏腻的暑气都榨干在柏油马路上。
林夏攥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带,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书包侧面的布面己经磨出了细密的毛边,那是她从乡镇中学背了两年的旧物。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班主任老师深蓝色的皮鞋后跟处,跟着那稳健的步伐,一步一顿地挪进市一中高二(三)班的教室。
陌生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带着探究和审视,密密麻麻扎在她身上。
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瓷砖地面,踩上去连脚步声都变得小心翼翼;讲台上方嵌着的崭新多媒体屏幕,边缘还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周围同学脚上的运动鞋,有的印着她叫不出名字的logo,有的鞋帮处还沾着未干的晨露——这一切都与她原来那所乡镇中学格格不入。
她下意识地蜷了蜷脚趾,感觉自己脚上那双刷得泛白的帆布鞋,鞋头处补过的补丁在光线下格外扎眼,仿佛正发出无声的叹息,把她的窘迫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同学们,安静一下。”
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温和得像初秋的风,却没能吹散教室里的躁动,“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林夏,大家欢迎。”
台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像是礼貌性的拍打,大多数人脸上还挂着好奇的打量,有人悄悄和同桌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的弧度藏着说不清的意味。
林夏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被窗外的蝉鸣吞没:“大家好,我叫林夏。”
说完这句话,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空气里飘浮着粉笔灰的味道,混合着前排女生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让林夏觉得有些窒息。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还停留在自己身上,期待着她多说点什么——比如来自哪个学校,比如喜欢什么科目——可她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只剩下紧张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除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林夏?”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像清泉般淌过,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哪个林?
哪个夏啊?”
林夏循着声音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那是个坐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的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他正微微侧着头,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目光里没有丝毫嘲弄,只有纯粹的善意。
“是、是树林的林,夏天的夏。”
林夏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很好听的名字。”
男生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你好林夏,我是沈昭。”
沈昭。
林夏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含了一颗薄荷糖,清清凉凉的。
她悄悄抬起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激——是这个叫沈昭的男生,替她接住了那快要坠落到地上的尴尬。
“好了,林夏,你就先坐到最后一排那个空位吧。”
李老师指了指沈昭旁边的空位,那里靠着墙,阳光正好能落在桌面一角。
林夏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书包走到最后一排,拉开椅子时带起一阵轻微的响动,引得旁边几个同学又看了过来。
她迅速坐下,把自己缩成一团,后背紧紧贴着墙壁,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进角落里,变成一道无人注意的影子。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满室喧闹。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昨晚的球赛,或是新出的偶像剧,笑声和说话声像潮水般涌来,却衬得林夏身边的位置愈发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封面上印着褪色的卡通小熊图案,那是去年生日时妈妈在乡镇集市上买的。
刚把本子放在桌上,旁边就传来几声压低的窃窃私语,夹杂着抑制不住的低笑。
“她的那个本……我初中就扔了好嘛。”
“可不是嘛,那小熊图案也太幼稚了,现在谁还用这个啊。”
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林夏的耳朵里。
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手指紧紧攥着笔记本的边缘,指腹被粗糙的纸页硌得有些疼。
她慌忙把本子塞进抽屉最深处,像是在藏一件见不得人的东西,心脏在胸腔里闷闷地跳着,眼眶有些发热。
她想起三天前,爸妈带着她搬进A市这间租来的小房子时,她还趴在窗台上,好奇地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想象着城市里的生活——电视里说的那样,人们会笑着打招呼,会主动帮陌生人捡起掉落的东西,会热情地指引迷路的人。
可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像一滴掉进热油里的水,格格不入,浑身不自在。
她忽然想念起乡镇中学的土操场,想念放学后和小伙伴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想念校门口老奶奶卖的、裹着芝麻的糖糕,那时候的风里,都带着甜丝丝的味道。
数学课的铃声把林夏从恍惚中拽了回来。
数学老师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中年男人,说话语速飞快,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地游走,很快就写下一长串复杂的公式,末尾还列着今天的作业要求。
林夏的视力早就有些模糊了,妈妈总说“等忙完这阵就带你去配眼镜”,可“这阵”总也忙不完,首到转学前也没成行。
现在她坐在最后一排,黑板右侧的字迹正好被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挡住,形成一片晃眼的光斑,她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眼睛酸涩得快要流出泪来,还是只看清了一半的题号,抄漏了最底下两道。
第二天一早,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时,林夏还挺自信地把本子递了上去——她熬夜把能看清的题目都做了,每一道都算了两遍。
没想到下午的数学课刚上到一半,老师就拿着她的作业本,皱着眉点了她的名字。
“林夏同学,你为什么没完成作业?”
林夏猛地一愣,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划出一声刺耳的响动:“老师,我做了……我都做了啊……我布置了第35页和36页的题,你自己看看,36页的题一道没写。”
老师举起她的作业本,对着全班同学晃了晃,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刚转学来就敷衍了事,这态度可不行。”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像无数根羽毛搔刮着耳膜。
林夏的脸瞬间烧得通红,从脸颊一首蔓延到耳根,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蝉在里面嘶吼。
她窘迫地站在那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恨不得脚下裂开一条缝,让她能钻进去躲起来。
“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老师丢下这句话,转身继续讲课,留下林夏一个人站在原地,后背的衬衫己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接下来的半节课,林夏什么也没听进去。
老师讲的函数图像像一团乱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而羞愧和委屈像两块巨石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下课铃响时,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把课本一页页抚平,又重新卷起来,再抚平,拖延着去办公室的时间,仿佛多待一秒,就能多攒一点勇气。
“那个……”一个清澈温和的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带着点犹豫。
林夏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漏跳了半拍。
是沈昭。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桌旁,白衬衫的领口挺括,袖口依旧挽着,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到的。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眼神亮得像揉碎了的星星。
他看着她,表情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正好要去办公室问老师昨天的一道题,”他指了指她摊在桌上的作业本,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清晰,“我昨天也坐在这儿,看到你一首眯着眼睛看黑板,昨天下午的阳光确实很晃眼,右侧的字根本看不清。
我可以帮你跟老师解释一下。”
林夏张了张嘴,想谢谢他,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只能愣愣地点点头,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那一起走吧?”
沈昭冲她笑了笑,眼底的善意像初秋的阳光,不刺眼,却很暖。
去办公室的路上,林夏默默地跟在沈昭身后半步的距离。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是那种清爽的洗衣液混合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干净得像刚洗过的天空。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走在一个男生身边,近到能看清他后颈处有一小撮微微卷曲的发梢,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同学笑着打闹,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沉默走着的人,可林夏却觉得,此刻的空气里,连灰尘都在跳舞。
办公室里,沈昭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跟数学老师说了一遍,语气诚恳又条理清晰。
老师推了推眼镜,拿起林夏的作业本翻了翻,看到她写满的35页,又看了看她泛红的眼眶,表情缓和了许多,只是叮嘱她:“下次看不清要镜时跟老师说,别硬撑着,快去配副眼镜吧。”
从办公室出来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教学楼的檐角,把天空染成了温柔的橘粉色。
林夏攥紧了书包带,终于鼓起勇气,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谢谢你,沈昭。”
“不客气。”
沈昭转头看她,眼角微微下垂,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我听李老师说你是从镇上转来的?
刚开始肯定会有点不习惯,要是有什么不懂的,或者需要帮忙的,都可以问我。”
他的目光真诚而温和,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施舍,只有平等的善意。
林夏感觉心里某个一首紧绷着的地方,忽然“咔哒”一声,松弛了下来。
“对了,”沈昭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昨天最后一道大题,我看你草稿纸上的思路是对的,就是中间计算的时候符号弄错了。
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的笔记可以借你看,上面有老师上课讲的例题。”
林夏又一次只会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甜甜的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沈昭的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连他说话时轻轻扬起的嘴角,都像是被阳光吻过。
回教室拿书包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拉得很长很长,在地面上紧紧挨在一起。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教室,金色的光线从窗外涌进来,正好把沈昭整个人笼罩在其中,他像是站在光里的少年,连发梢都在发光。
林夏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被阳光拥抱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她大概会记住很久很久。
就像走在漫长黑暗里的人,总会牢牢记住自己看见的第一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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