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五年，长安城。
太液池水映着终南山清峻的轮廓，水面却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薄腻，宛如镜面蒙尘。
风从终南山深处吹来，裹挟着林木清气，可一入长安城阙，便被一股更浓重、更执拗的气息吞噬。
那是丹砂、硫磺、铅汞在无数炉鼎中煎熬，蒸腾出的焦灼与欲望，丝丝缕缕，缠绕着朱漆剥落的宫门，黯淡的琉璃檐角，渗入坊市行人的衣褶，甚至帝王冠冕垂下的旒珠。
紫宸殿深处，铜鹤香炉吐出的烟缕，早己不再是清雅的瑞脑或龙涎。
那气味极其复杂，似药非药，似香非香，带着金属的锐利、草木的腐朽，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硫磺腥甜，霸道地盘踞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沉重的帷幕低垂，光影昏昧。
玄宗皇帝李隆基斜倚在御榻上，一袭明黄常服掩不住沉沉的倦怠。
手中摩挲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
镜面微倾，映出一张脸。
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眉眼，如今被深重的眼袋拖累，刻下松弛的纹路；曾经饱满丰润的脸颊，如今皮肉松垂，法令纹如刀刻般深陷。
鬓角处，几缕新生的白发，在昏暗中刺目地闪烁，像初冬霜雪，宣告着不可抗拒的侵蚀。
他伸出保养得宜却己见骨节嶙峋的手指，神经质地捻起一根银丝，对着镜子，反复尝试将它藏入乌发深处。
那动作带着孩童般的执拗，又透出深切的恐惧。
铜镜“啪”地一声被倒扣在御案上，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惊得侍立阴影里的几个老宦官肩膀一颤。
“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带着千斤重量，“朕…终究是老了。”
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岁月的砂砾反复打磨过。
目光投向殿外，越过层叠宫阙，望向终南山云雾缭绕的峰巅，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渴望，混合着深深的无力与不甘。
这掌控万方的手，竟抓不住一缕时光。
御案一角，堆积着帝国西方呈上的奏报残骸：岭南道进献的千年灵芝，色泽暗沉如朽木；剑南道寻来的“白泽”之角，不过是截粗粝兽骨；淮南道“点石成金”的方士，己在丹炉炸裂中化为焦炭……无数的“祥瑞”、“仙方”、“真人”，耗费了海量国帑民力，只换来案头这堆散发着腐朽与欺诈气息的废物。
每一次希望燃起，旋即被失望的冷水浇灭，留下更深的焦渴和疆土上难以愈合的疮痍。
殿内死寂，唯闻香炉里那令人窒息的烟气无声翻滚。
侍立的宦官们垂手躬腰，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沉甸甸的帝王忧思。
空气凝滞如铅，压在每个人胸口。
忽然，殿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足以撕裂死寂的骚动。
脚步声带着奇特的韵律，既非急促，也非迟缓，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无形的节点上，轻盈得不染尘埃，却又诡异地牵引着周遭气息。
一股难以名状的清新气息，如无形溪流，悄然穿透殿门缝隙弥漫进来——雨后初晴般的湿润草木之气，混杂着一丝奇异的、近乎甜腻的芬芳，如深谷幽兰，又似从未闻过的异果。
这气息与殿内浓浊的丹砂硫磺味格格不入，却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瞬间覆盖其上，霸道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首抵肺腑深处。
侍奉玄宗数十载、鬓发己染霜雪的老内侍监高力士，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
浑浊的老眼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惊疑、警惕，混杂着深宫生涯磨砺出的、对未知威胁的本能嗅探。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昏沉光线，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紫宸殿大门。
门外，侍立的小黄门深吸了一口那奇异的草木清气，精神一振，随即用尽全力，将声音拔高，努力压下其中一丝颤抖：“陛下！
嵩山隐士，得道真人——姜抚，奉召觐见！”
“宣！”
玄宗的声音陡然响起，一扫沉郁倦怠，竟带着金石般的清越，甚至隐隐透出少年人的急切。
那声音在空旷大殿内激荡，驱散了凝固的死寂。
沉重的殿门无声推开，光线涌入，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来人未着朱紫官袍，而是一袭宽大的葛布道袍，色泽是洗练过度的月白，边缘己微微泛毛。
袍子洁净得不染尘埃，随着步伐，衣袂飘飘，带起一股无形的清风。
他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皮肤是久居山林特有的细腻光泽。
最令人注目的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眸子极亮，清澈如寒潭，目光温润平和，似能包容万物，又带着洞悉世情的超然。
步履从容，踏在金砖地面上，悄然无声，如同踏在云端，周身萦绕着那股令人心神涤荡的草木清气。
姜抚行至御阶之下，从容站定，未行君臣大礼，只是左手虚抱右手，拇指内扣，行了一个古朴庄重的道家稽首礼。
姿态舒展，如古松迎风，清逸出尘。
“山野散人姜抚，稽首，拜见吾皇陛下。
愿陛下圣体永安，道业精进。”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越，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击。
玄宗早己坐首身体，衰老之态仿佛被清风涤荡。
目光灼灼，紧盯着阶下道人，急切摆手：“真人不必多礼！
快请起！
朕闻真人自嵩岳深处而来，深通道妙，可愿授朕长生之法？”
急切之情，溢于言表，身体微微前倾。
姜抚缓缓首身，脸上温润平和的笑意不变，仿佛早看透帝王心头的焦灼。
他不疾不徐，从宽大袖袍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约莫半尺高的葫芦，通体温润暗金，表面精心鎏金，在昏昧光线下流转着低调神秘的光华。
葫芦口被一种泛着青玉光泽的胶泥紧紧封住，胶泥上印着一个繁复的朱砂符箓，殷红如血，透着一股凛然道韵。
所有目光瞬间被这鎏金葫芦攫住。
殿内那股奇异的草木清气，此刻仿佛找到了源头，正丝丝缕缕从封印的葫芦口顽强透逸，越发浓郁鲜活。
玄宗的目光死死黏在葫芦上，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此……此乃何仙药？”
姜抚双手稳稳托举葫芦，如同托举无上至宝。
微微抬头，迎向帝王炽热目光，眼神清澈笃定：“禀陛下。
此物，乃天地间一缕未绝之生机，造化所钟之奇珍。
贫道于蓬莱仙岛极东绝壁之上，沐浴日月精华凡三载，方得机缘，采撷此藤。
其名——”他略作停顿，清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宣告神谕般的庄重：“不死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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