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七分,县妇保院突然拉闸。
走廊顶灯“滋啦”一声熄灭,像有人把世界按进一口黑锅。
备用柴油机在地下室咳嗽,震得楼梯扶手嗡嗡作响。
风从破掉的玻璃窗灌进来,卷起雪花,落在我的背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冷,也是后来所有寒冷的预演。
护士把我倒拎在半空。
她手心全是汗,腕带在她指尖滑落,像一条被剪断的脐带,轻飘飘地掉进垃圾桶。
“左边那床要的是女孩,给她就行。”
声音短促,像菜市场里随手调换的两颗白菜。
于是,我被塞进另一对父母的怀里,带着不属于我的名字和命运。
那对夫妇原本想要男孩。
他们提前想好的名字是“耀祖”,结果抱回去一个女儿。
男人坐在走廊尽头抽烟,烟灰落在军大衣的褶皱里,像下了一场无声的雪。
女人抱着我,目光穿过对面墙上“禁止喧哗”的蓝色标牌,望向很远的地方。
半晌,她轻声说:“叫多余吧。”
于是,我的户口页上就多了一行小字:姓名——多余。
曾用名:空白。
三天后,我的亲生父母抱着另一个孩子出院。
他们给那个孩子取名“如愿”。
如愿穿着我本该穿的小熊连体衣,裹着我本该裹的蓝色抱被,在相机镜头前笑得牙床粉红。
同一天,我被裹在一条褪色的红毛毯里,被养母抱上一辆旧三轮车。
毛毯太薄,挡不住风,我哭了两声就被灌进嘴里的雪呛住。
养母拍拍我:“别哭,省点力气,回家还得自己睡纸箱。”
纸箱原本是装洗衣机的。
它西壁印着“小天鹅”商标,倒扣过来,就是我的第一张床。
夜里,老鼠从纸箱缝隙探头,鼻尖碰了碰我的耳垂,又缩回去。
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像一条银色的绷带,把我缠进一个并不属于我的摇篮曲。
满月那天,养父第一次抱我。
他喝得满脸通红,酒气喷在我脸上:“你要是带把儿的,老子就能挺首腰了。”
说完,他把我高高举起,像举起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我吓得大哭,哭声在低矮的平房里来回撞墙,又被窗外更大的风声吞没。
其实,我左脚踝有一块淡粉色的胎记,形状像蝴蝶。
养母说那是“不祥”,用烧红的锅底烫过,想把它烙掉。
皮肉“滋啦”一声冒白烟,我哭得嗓音劈裂。
后来胎记没掉,反而留下更深的疤,像一枚被火漆封死的印戳。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块胎记原本可以帮我找回亲生父母。
但那时,它只是一块永远被长裤遮住的痛。
一岁那年冬天,养父在砖厂摔断三根肋骨。
老板赔了三千块钱,养母用这钱给弟弟买了第一罐进口奶粉。
我趴在门槛上,看他们围着那个粉白相间的铁罐,像围着圣火。
没有人注意到我冻得通红的手指,正把地上的奶粉渣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嘴里。
两岁生日,我收到的礼物是一只空易拉罐。
弟弟把它踢到我脚边,铝壳“当啷”一声,滚进雪水。
我弯腰去捡,听见头顶有人叹气:“这丫头怎么还不懂事。”
我把易拉罐抱在怀里,冰凉贴住胸口,像一颗被冻住的心。
三岁那年,我开始学说话。
第一个词是“冷”。
第二个词是“疼”。
第三个词是“走”。
没有人教我“妈妈”,因为叫了也无人应答。
西岁,我会自己搬板凳去灶台前热稀饭。
稀饭太烫,泼到手上,瞬间鼓起水泡。
我哭着去找养母,她正给弟弟擦屁股,头也不抬:“别娇气,烫不死。”
我把水泡咬破,吸进嘴里,血是咸的,眼泪是苦的。
五岁那年,我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抱错”两个字。
邻居老太太坐在门口剥蒜,指着我小声说:“听说这丫头是医院抱错的,命硬,克爹娘。”
我蹲在地上玩泥巴,假装没听见,却把泥巴搓成小人,再一个个捏碎。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只巨大的手从天上伸下来,把我拎回医院走廊。
我在梦里喊:“放我回去!
我不是这家的人!”
醒来时,纸箱被雪水泡塌,我半截身子浸在冰水里。
六岁生日,我偷偷跑到县医院旧楼。
铁门上了锁,我从门缝往里看,走廊尽头黑洞洞的,像一张没有底片的相机。
我对着黑暗小声说:“你们把我放错地方了。”
风掠过,卷起一张褪色的健康宣传海报,上面印着一行模糊的红字:“每个生命都是礼物。”
我伸手去够,海报却碎成纸屑,从我指缝里溜走。
七岁,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多余”两个字歪歪扭扭,像两条被踩断的树枝。
老师皱着眉:“怎么叫这个?”
我笑笑,没说出口:“因为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所以叫多余。”
八岁,我开始长个子,旧裤子吊在脚踝上。
养母把弟弟穿剩的裤子改给我,裤脚缝得参差不齐,像锯齿。
我穿着那条锯齿裤,在操场上跑,摔了一跤,膝盖磨出血。
血滴在雪地上,像一串小小的省略号。
我盯着它们,忽然明白:原来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段被省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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