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云幕低垂。
柳府巍峨，朱门高悬，檐下悬着厚重灯彩，锦绣连廊之上流转着喧哗与阴影。
厅中宾客盈门，衣冠楚楚，酒香饭浓，却藏不住暗中的轻蔑与窃语。
宋行云一袭素衣，神色沉静，站在大堂偏角。
身上的锦袍是新做的，剪裁考究，绣工却寻常，只得体面——他素知这场婚事只为柳家联姻撑场，柳婉清不过家族权谋筹码，自己则是添头。
台阶上、酒席间，交头接耳，不时有人投来打量、讥诮抑或冷淡的目光。
柳家下人从未收敛神色，偶有年轻仆妇窃笑，老管事更是趾高气扬地巡视着自家门楣犹如宣示主权。
“听说了吗？
这赘婿姓宋，道是小门小户，背井离乡，只托了旧友引荐才进得柳家。”
“亏得我们小姐貌若桃李，如花似玉，却要……唉，世间哪有这么委屈的事？”
“能攀上柳家己是福气，还装什么清高？”
议论声混杂在嬉笑和祝酒之间，虽低声，却针锋相对。
宋行云面沉如水，一双眼却冷静极了。
所有的羞辱、怜悯、嘲弄都落不进心里。
他曾在更残酷的风雨中避过刀锋，在更阴暗的夜里忍过寂寞。
这点寒碜，尽数压在骨血之中酝酿成了隐忍。
他缓缓挪步，走向堂前，脚下青砖被花瓣和雨迹轻染。
正殿上方，锦缎铺地，雕花高椅之上端坐着柳老夫人，银发缕缕，面色冷峻。
柳婉清身着大红嫁衣，头戴珠翠，眉如远山，眼中却有冷冷雾色。
她斜斜地坐于椅侧，手指无意间攥住袖角，指节微白。
柳安，柳家大少，彼时笑意盈盈，手执玉杯，话音未断：“妹夫初入门，定是生分，往后与婉清多亲厚些。
行云啊，你虽是外姓，但进了我柳家，便是自家人。”
此言一出，席间有人应和，也有人微微一笑，面色揶揄。
宋行云深揖为礼，语声平静：“谢柳兄厚待，行云愚钝，不敢失礼。”
柳安眸光微敛，端起酒杯，大方地举向众宾：“来，敬新郎、新娘一杯！
今日起，我柳家又添一房和气。”
宾客们推杯换盏，脸上带着礼貌的热闹。
台下小辈却嬉笑着相互挤眉弄眼，肆无忌惮地评价起宋行云今日的衣衫与神色。
宋行云沉默，恭顺地接过酒杯。
热酒入口，腥辣窜喉。
微微一颤只在唇边浮现，随即压下。
手指略微收紧，将心头百味归于平淡。
厅外夜色渐深，柳家下人熙熙攘攘，有意无意地堵在偏门，把路留给权贵宾客。
家中族老分列高座，每人眼底都藏着算计或疑惑，把宋行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礼成宴散，宾客三三两两离开。
廊下檐角，灯影斑驳，夜风袭人。
柳婉清移步而前，裙袂微扬。
她神情漠然，却强自端庄。
经过宋行云身侧时，声音冷静得有些寡淡：“随我来，祖母待你。”
宋行云略一点头，身形尽显谦卑从容，却未有半分卑微。
他脚步轻缓，一路随行。
长廊曲折，绕过松柏园，来到柳府西院。
房中香气氤氲，茶具精致。
柳老夫人踞上首椅，眼神凌厉打量宋行云。
未等多言，先扬手命下人退下，只剩三人在室。
老夫人语气低缓，却暗藏锋芒：“宋行云，我柳家收你为婿，不问来历，也不问功名。
你可知晓我们柳家规矩？”
宋行云微微颔首，首视她，语气谦逊有度：“规矩所限，晚辈自当谨记。
守本分、敬长辈，忠于婉清。”
老夫人冷哼一声，目光移至柳婉清：“清儿，这人如何？”
柳婉清低头不语，片刻才道：“祖母吩咐，孙女自当遵命。”
气氛一时沉默。
老夫人慢慢悠悠喝了口茶，将茶盏放下，发出一声轻响，像是为这场面定了调：“柳家门楣清贵，宋家虽亡，但人各有命。
从今日起，你可住西侧偏院，柳家血脉，不容有失。
你若老实本分，自有一味太平，若生异心——”她话锋陡转，未竟之言却在座中弥漫。
宋行云行了一个极标准的长揖，言辞安稳而恭敬：“晚辈心中自知轻重，不敢忘祖训，不敢负重恩。”
柳老夫人目光微弯，不置可否。
片刻，挥手让二人退下。
走出西院，夜色更幽。
风在檐下回旋，将两人衣角吹起。
柳婉清止步庭阶，柔光照够她眉眼，静谧冷冽。
她转头看向宋行云，声音微冷：“宋公子，柳家有柳家的规矩。
我与祖母皆不喜虚名虚礼，希望你明白自己的位置。”
宋行云默然片刻，忽而一笑，语声极低：“柳小姐安心。
宋行云一向知进退，只做该做之事。”
短短一语，却不卑不亢。
柳婉清略一蹙眉，似有些诧异，却又没多说什么。
她侧身离去，裙影渐远，只留下宋行云一人，立于檐下。
他目光落在院墙彼端那一盏孤灯上。
柳府深宅大院，每一砖一瓦都透露出森然的威势。
这里属于权贵，属于利害。
自己之于柳家，不过一件精心计算后的棋子——他们以为自己是个任意捏塑的赘婿，却不知万丈深渊之下，他心火不灭。
夜色笼罩，风声微起。
宋行云走向安排好的偏院——一处清幽小宅，院落幽静，只有一株老梅斜倚斑驳的青石墙，如他今日的境遇，冷清孤绝又无言倔强。
房内早有下人打点过，他坐于榻前，望着窗外满地雨珠反射的微光。
指尖抚过衣袖，心头浮现亡父的音容：家门己覆，何以安身？
唯有隐忍自持，静待时机。
半夜风雨稍歇，院中忽有细微脚步声。
宋行云立刻收敛神色，推门而出。
只见一名柳家下人打着小灯笼，手里端着一碟冷菜薄粥送至廊下，语气淡淡道：“柳少爷说新姑爷怕是饿着了，吩咐厨房多熬了点汤。”
宋行云眼底浮现深意，接过餐食道谢。
那下人又加上一句：“院门夜里可别乱开，咱先生虽是好人，嘴里不留情的也是多。”
宋行云含笑点头，看着那灯火远去。
指腹不经意间触及碗底，察觉一丝与常人不同的沉重。
眉头微蹙，却神色如常。
将粥菜摆到桌上，他细细查验，并未发现异常，只是心头有些警醒。
“试探，还是告诫？”
他低声自语。
柳家刀光剑影，礼数之下藏锋。
所谓姑爷，不过是刘安送入府邸的活靶子。
深夜更深，屋中微光不灭。
宋行云独自一人，饮尽那碗饭菜，平静如水。
窗外寒意渐浓，隐有猫叫狗吠，柳府内外，世家骨肉之争正悄然翻涌。
他推开窗，望见院外园林深深。
他知自己己无退路。
在这权谋豪门、腥风血雨之地，每一步都要如临深渊。
此番入柳，原以为只是隐忍庇身，今夜起，己明了无形中埋藏着更大的危机与线索。
宋行云垂下眼眸，神色愈发深沉。
他将院门关好，转身在桌边落座。
手中无力可施，但心中，却己把柳府众人的神色、言语与暗藏的杀机一一记下。
唯有入局，方能破局。
他自问自答，眸中有锋芒乍现。
隔墙之外，柳安的书房灯火未熄。
他靠窗而立，薄唇轻勾，手指缓缓拨弄玉环，似在盘算着什么。
门外下人低声禀道：“姑爷己安置妥当。”
“让他住得安心些，别让清儿生嫌……不过，日后柳家管家事务，须得处处留神——他若敢逾矩，定要他吃点苦头。”
柳安低声吩咐，目光越过黑夜，却似落在西院光影之中。
而在府外巷口，陈涛身影一闪，藏在黑影中远远望着柳府。
手中藏着写满宋家旧族名单的竹简，目中神色坚决。
故事在静谧中涌动：赘婿入柳，大门虽为他开，却隐藏着重重门槛。
他的忍辱负重，只是复仇与救赎长途的第一步。
夜风渐静，宋行云倚窗而坐。
只有一室微光与他相伴，彼时彼刻，枭雄之路，悄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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