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土烙铁日头毒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抽在周然的脊背上。
他感觉自己的皮肉快要被烤焦了,裂开一道道无形的口子,滋啦作响,冒出焦糊的烟味儿。
那不是烟,是汗,刚从毛孔里钻出来,瞬间就被蒸干了,只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糊在皮肤上,又痒又刺。
他拄着锄头,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前的玉米地垄沟,长得望不到头,绿油油的叶子卷着边,也一副蔫头耷脑、快要活不成的死相。
脚下的黄土,被晒得滚烫,隔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都能感觉到那股能烫熟鸡蛋的热力。
“看啥看?
等它自个儿死啊?”
母亲的声音从地那头传来,嘶哑,带着被生活和烈日双重炙烤后的焦躁。
她头上裹着一块湿毛巾,早己被汗水浸得看不出本色,瘦削的脊背弓着,锄头在她手里远不如父亲那般挥洒自如,却带着一股更令人心酸的狠劲。
周然慌地垂下眼,咬着牙,再次把锄头抡起来。
胳膊像灌了铅,又酸又沉。
锄刃啃进土里,深浅不一。
深了,拔出来费老劲,带起一大块硬土坷垃;浅了,草皮都刮不干净。
他觉得自己和这片土地,和这劳作,甚至和眼前这个奋力挣扎的母亲,都格格不入。
每一个动作都笨拙而可笑,连脚下的秧苗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他这个“废物”。
空气粘稠得如同粥糊,死死糊住口鼻。
汗珠子流进眼睛,杀得生疼。
他胡乱用胳膊抹一把脸,胳膊上的汗碱又蹭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再待下去,他觉得自己会像路边被晒蔫的野草一样,彻底枯死在这里。
他偷眼瞅了瞅母亲,见她正埋头对付一丛顽固的稗草,便猛地扔下锄头,像逃离刑场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向地头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
树荫不大,但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股阴凉气瞬间包裹了他,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瘫软在粗粝的树根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浑身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突突地跳着疼。
手掌摊开,上面磨出的新水泡叠着旧茧子,红红紫紫,惨不忍睹。
这根本不是一双握笔的手。
笔呢?
他的未来呢?
他那在邻省水文站工作的父亲,每次探亲回家,穿着西个口袋的干部服,村里人客气地喊着“周干部”,那种隐约的优越感,此刻像针一样扎着他。
父亲吃国家粮,拿工资,是全家唯一的指望和体面。
母亲常年独自带着他们兄弟三个在这黄土里刨食,所有的希冀,就是他们兄弟仨能像父亲一样,跳出这农门。
他是长子,是榜样。
他曾经离那条路那么近……一阵极度的虚弱和眩晕袭来,他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被扼住的声音。
不甘心。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尖上。
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瞪着远处扭曲晃动的热气。
思绪却像决堤的洪水,冲破了现实的牢笼。
闪回开始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下午,但不是在黄土垄沟,而是在红星小学的水泥主席台上。
风里带着杨树叶的哗响。
他穿着母亲熬夜熨烫过的海军衫,红领巾系得一丝不苟。
台下是乌泱泱的同学和老师。
“……本学期,荣获‘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称号的同学有:五年级一班,周然!”
掌声像潮水。
他从校长手里接过那张沉甸甸、盖着鲜红公章的奖状。
他知道,母亲会把它和父亲每月寄回来的汇款单收在一起,那是这个家最珍贵的东西。
他是全家人的骄傲,是弟弟们的榜样。
他脚下是一条金光大道——考上中专,甚至大学,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公家人”,帮母亲分担重任,光耀门楣。
后来,他考上了镇初中,依然是班长。
然后,就是那个下午……那个穿鹅黄色衬衫,眼睛像蒙着水雾的女孩,姜维维。
她咬着下唇的样子,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骄傲和秩序。
课本上的字迹变得模糊。
成绩单上的名次,像坐了滑梯一样坠落。
中考,他连小中专的边都没摸到。
母亲那次哭了,不是大声嚎啕,是那种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的低泣。
夜里,他听见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父亲写信,笔尖划在纸上的声音,又重又涩。
父亲回信了,信很短,只有一句“知道了”,却像一块冰,砸在他心上。
他知道,父亲失望了。
高中三年,他在情感的漩涡和学业的下滑中苦苦挣扎。
高考放榜那天,他挤在人群中,从头到尾,看了三遍,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世界在那一天,彻底失去了颜色。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听着窗外知了没心没肺的叫声,听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在院子里为了一个破皮球打闹,听着母亲在灶间默默做饭,勺子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
姜维维考上了哪里?
他不知道。
她像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他,这个曾经的全家希望,只能扛起锄头,成为这片他最深恶痛绝的土地上,最新鲜、也最蹩脚的一个劳力。
闪回结束“咕咚”一声闷响,是母亲把锄头重重扔在地上的声音。
周然猛地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心脏狂跳。
母亲站在地头,解下头上的湿毛巾,能拧出水来。
她看着槐树下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细皮嫩肉受不了苦的样子,眼神里翻涌着极度复杂的东西——有愤怒,有失望,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然娃,”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爹一个人在外头,不容易。
每月就那点钱,要顾他自个儿,还要寄回来给你们兄弟仨念书、吃饭……你底下两个弟弟,学杂费还没凑齐……”母亲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仿佛有千斤重。
她弯腰,拿起地上的瓦罐,倒了碗凉茶,却没有自己喝,而是走了过来,递到周然面前。
“喝口水,缓缓劲。
这日头是毒。”
母亲的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一种更让人难受的认命感,“知道你心里苦,没考上,妈也……但这地里的活儿,它不等人。
草除了,秋后才可能多打几粒粮,才能给你弟弟交学费,才能……才能对得起你爹在外头的辛苦。”
碗里的凉茶浑浊,带着一股土腥味。
周然看着母亲递过来的碗,看着她龟裂的手指和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的黑泥,再看看自己这双磨烂了却依然显得“不像干活的手”。
一股比烈日炙烤更难以忍受的灼烧感,猛地窜遍全身。
那是羞耻,是无能,是对整个家庭的负罪感。
他接过碗,手抖得厉害,碗里的水晃出来,洒在他破烂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这日子,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仰起头,猛地将碗里带着苦味的凉茶灌进喉咙,却感觉那股苦涩首接蔓延到了心里,堵得他几乎窒息。
树上的知了还在没心没肺地叫着,一声接一声,淹没了他的喘息,也仿佛在嘲笑他这个“公家人”父亲培养出的、却只能在地里刨食的、失败的“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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