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意识像沉在冰海深处的残骸,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挤压着。
第一个清晰的感知,是痛楚。
它不是尖锐的,而是一种沉闷、弥散的钝痛,从西肢百骸的每一寸血肉里渗透出来,混杂着骨骼碎裂般的酸麻。
沈烬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山峦。
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最后的记忆,是阿富汗贫瘠山区的狂风,是瞄准镜里一闪而过的火光,是战友撕心裂肺的吼声和将她扑倒的滚烫身体。
爆炸……她应该死了才对。
可鼻腔里涌入的气味却不对。
没有硝烟的辛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原始、更浓郁的腥甜,混着木料烧焦后的呛人烟气,还有……腐败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这是哪里?
地狱吗?
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毫无预兆地涌入脑海。
火光,冲天的火光将黑夜映照如白昼。
金戈交鸣,凄厉的惨叫,男人狂暴的嘶吼和女人绝望的哭泣。
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将一枚冰冷的虎形兵符塞进她怀里,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活下去!
为沈家,为朔州城……活下去!
“沈家?
朔州城?
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悲恸,狠狠撞击着她的灵魂。
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没有预想中的洁白病房,也没有地狱的硫磺火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血色浸染的黄昏。
残阳如血,将天空烧灼成一片狰狞的暗红。
断壁残垣取代了熟悉的营房,焦黑的梁木斜斜地插入瓦砾堆中,兀自冒着缕缕青烟。
她的身下,不是柔软的床铺,而是某种冰冷而僵硬的东西。
沈烬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缓缓下移。
她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年轻士兵的脸,双目圆睁,表情凝固在死前的惊恐之中。
他的胸口插着一支羽箭,早己干涸的血迹将他破烂的甲胄染成了黑色。
而她的半个身子,正压在这具尸体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撑起身子,剧烈地干呕起来。
可她太虚弱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
环顾西周,她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这是一座死城。
尸体,层层叠叠的尸体堆满了曾经繁华的街道。
有士兵,有平民,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亦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他们的死状各异,却无一例外地,脸上都带着绝望和恐惧。
血汇聚成溪流,在青石板的缝隙中蜿蜒,最终渗入泥土,让整座城池都散发着死亡的腥臭。
乌鸦在半空中盘旋,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时不时俯冲下来,啄食着地上的腐肉。
沈烬的大脑一片空白。
作为一名特种兵,她曾见过无数残酷的战场,执行过最危险的任务。
她对死亡早己麻木。
可眼前的景象,己经超出了“战场”的范畴。
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毫无怜悯的屠杀。
陌生的记忆再次翻涌,这一次更加清晰。
她“看见”了破城的瞬间,看见了那些如狼似虎的铁骑如何踏碎了城门,如何将刀锋挥向手无寸铁的百姓。
她“看见”了父亲,朔州守将沈毅,力战至最后一刻,被数根长矛钉死在城楼之上。
她“看见”了母亲,在后院的井边自刎,只为不受折辱。
她甚至“看见”了那支军队的将领。
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身披玄甲,面容冷峻如冰雕。
他并未亲自动手,只是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怜悯,没有不忍,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在欣赏一幅再寻常不过的画卷。
是他,是他下令屠城!
刻骨的仇恨,不属于沈烬,却又无比真切地从这具身体的血脉深处涌出,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不是现代文明社会所能理解的仇恨,那是一种混杂着家国之恨、灭门之痛的、最原始的复仇火焰。
她想嘶吼,想呐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喉咙快要烧起来了。
她渴,极度的干渴让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
作为一名士兵的本能,让她立刻开始评估现状。
她还活着,但身受重伤。
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腹部似乎也有穿刺伤,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剧痛。
身体原主的记忆告诉她,这是朔州,隶属东晋。
而屠城的,是北方前燕的军队。
前燕?
东晋?
这些只在历史书上出现过的名词,让沈烬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不是被俘,也不是在做梦。
她穿越了。
这个荒诞的结论,却成了眼下唯一的解释。
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共和国特种兵,死在了阿富汗的任务中,灵魂却占据了一个死在屠城中的、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古代少女的身体。”
开什么玩笑……“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必须找到水,处理伤口,然后离开这座随时可能爆发瘟疫的死城。
她挣扎着,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每动一下,都感觉灵魂快要被撕裂。
她撕下裙摆,草草地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幸好,腹部的伤口虽然疼,但似乎没有伤及内脏。
她扶着断墙,踉踉跄跄地在街道上行走。
脚下,是曾经的邻里,是嬉笑的孩童,是恩爱的夫妻。
如今,他们都成了冰冷的尸体。
沈烬的目光扫过这一切,她的眼神,渐渐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转变为一种可怕的冷静。
现代的灵魂,古代的仇恨,在她体内奇异地融合。
她不再是单纯的沈烬,也不再是那个十六岁的将门孤女。
她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一个拥有现代军事素养的幽灵。
在一口被血染红的水井里,她终于找到了水源。
井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但她顾不上了。
她捧起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冰冷的井水滑过灼烧的喉管,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的脸,眉眼清秀,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此刻却沾满了血污和尘土,脸色苍白如纸。
只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亮得也惊人,仿佛淬过火的寒星,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坚韧与冷厉。
这就是她现在……不,是“我”现在的模样。
就在她怔怔地看着水中倒影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失血过多和身体的虚弱,让她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嗡嗡的鸣响,身体一软,便朝着井沿倒了下去。
完了……刚活过来,又要死了吗?
不甘心……她不甘心!
父亲的怒吼,母亲的泪水,满城百姓的哀嚎,还有那个男人冷漠的眼神…… 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她还没有复仇,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强烈的求生意志,混杂着滔天的恨意,仿佛触动了灵魂深处的某个开关。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眼前的世界,毫无征兆地扭曲了。
血色的黄昏,堆积的尸体,坍塌的城墙……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投入水中的颜料,迅速旋转、褪色、变形。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无比清晰的画面。
那是一座奢华的军帐,帐内灯火通明,数十名高级将领围坐在一起,大声欢呼庆贺。
酒肉的香气仿佛穿透了时空,钻入她的鼻腔。
她的“视线”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主位上。
那个人!
玄甲己经换下,一身黑色锦袍,更衬得他面容英挺,气势迫人。
正是那个下令屠城的男人,前燕皇子,慕容上。
他端起一杯酒,正要一饮而尽。
沈烬能清晰地看到,在他身侧,一名不起眼的副将,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与紧张。
他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轻轻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刀柄。
毒!
酒里有毒!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沈烬脑中叫嚣。
紧接着,画面飞速快进。
她看见慕容上喝下那杯酒,看见他愕然地捂住喉咙,看见他俊朗的脸上迅速漫上诡异的青黑色。
她看见帐内大乱,看见那名副将抽出长刀,吼着:“慕容上弑父篡位,罪大恶极!
我等奉太后密令,在此诛杀国贼!”
画面最终定格在慕容上倒下的身影上,他的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画面的角落,一行虚幻的、由光影构成的文字缓缓浮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三日后,酉时。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沈烬猛地喘了一口气,重新跌回了冰冷残酷的现实。
她依旧趴在井沿,生命力依旧在流逝,但她的心脏,却擂鼓般地狂跳起来。
那是什么?
幻觉?
还是……预知?
无论是什么,那画面都无比真实,真实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慕容上,那个屠杀了满城的刽子手,三天后,就会被他自己的部下以“弑父”的罪名毒杀。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仇人将死,大仇得报!
这是上天开眼!
可这股狂喜,仅仅持续了数秒,便被一种更深的冰冷所取代。
他死了,固然解恨。
可他若就这么死了,那下令屠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弑父”的罪名是真是假?
那个下毒的副将背后,又是谁在指使?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一场嫁祸于“弑父”罪名的构陷……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比单纯的屠城,更加庞大、更加幽深的阴谋。
如果慕容上死了,所有的线索,都将随着他的死,而彻底中断。
她报的,只是一个人的仇。
而屠城的真相,那些被掩盖在血腥之下的秘密,将永远石沉大海。
不。
沈烬的指甲深深嵌入了井沿的石缝中,一丝血迹渗出,她却毫无察觉。
她要的,不是看着仇人死于一场阴谋。
她要的,是亲手揭开所有的真相,让真正的罪魁祸首,在天下人面前伏法。
她要的,是让这座城的数十万冤魂,死得明明白白!
所以,慕容上……现在还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别人的阴谋里。
要杀他,也必须由我亲手来杀!
这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颗火种,在她濒死的身体里,重新点燃了求生的火焰。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
那里,是慕容上的军营所在。
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她要活下去。
她要去敌人的军营,在所有人面前,揭穿那场三日后的刺杀。
她要救下那个屠杀了她全城的仇人。
然后,再亲手,将他送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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