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粘稠的,带着腥味的血,糊住了王铁山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很凉,生命正顺着那道冰冷的口子,像漏气的皮球一样飞速流逝。
耳边是松花江呜咽的江风,还有弟兄们死前不甘的嘶吼。
“营长……我们……尽力了……妈的……老子下辈子……还打鬼子……”十西年,整整十西年。
从1931到1945,从北大营的惊天炮火,到松花江畔的弹尽粮绝。
他打了大半辈子仗,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最终,只能用一柄断掉的刺刀,给了自己一个军人最后的体面。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没能亲眼看到鬼子投降的那一天!
他不甘心这片养育他的黑土地,被蹂躏了整整十西年!
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江底。
……“营长,醒醒,醒醒!”
“营长是不是喝多了?
咋睡这么死。”
“别吵吵,让营长再歇会儿。
今儿个发饷,晚上还得去乐呵乐乐呵呢。”
吵闹的声音,混杂着汗味和烟草味,粗鲁又熟悉。
王铁山猛地睁开眼,刺眼的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
这不是阴曹地府。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木质营房顶棚,墙上还贴着褪色的美人画。
不远处,几个光着膀子的弟兄正围着一张破桌子推牌九,骂骂咧咧,唾沫横飞。
“妈的,李二狗,你小子又偷牌!”
“放屁!
你自个儿手气臭,赖我?”
一个壮硕如牛犊的年轻士兵梗着脖子嚷嚷,脸上带着憨厚的红光。
李二狗……王铁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记得李二狗,他最忠心的警卫员,前世就在今晚,为了掩护自己,被鬼子的刺刀活活捅穿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死的时候才二十岁出头。
“我……我这是在哪?”
王铁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
李二狗听到动静,立刻扔了牌,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递上一个搪瓷缸子:“营长,你醒啦?
喝口水润润嗓子。
你今儿下午就说头疼,睡到现在。”
王铁山接过水缸,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
他看着李二狗那张鲜活的、没有一丝伤疤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生龙活虎的弟兄。
这些人,不都死了吗?
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死状。
有的被炮弹炸碎,有的被机枪打成筛子,有的在白刃战里被砍掉了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扫过营房,最终定格在墙上的一张日历上。
那是一张斯字撕下的日历,上面用毛笔字清晰地写着: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
轰!
王铁山的脑子像是有个炸雷爆开,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
北大营!
他回来了!
他竟然从十西年后,从松花江畔,回到了改变他一生,也改变了整个中国命运的这个夜晚!
狂喜!
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他可以重来一次!
他可以弥补所有的遗憾!
可紧接着,比狂喜更猛烈的,是刺骨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是今天晚上!
再过不到一个钟头,南满铁路的爆炸声就会响起。
然后,小鬼子会以此为借口,炮轰北大营。
而他们,英勇的东北军第七旅,接到的命令却是——绝对不许抵抗!
眼前的这些弟兄,这些鲜活的生命,将在几个小时内,像猪狗一样被屠杀!
“不……”王铁山喃喃自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营长,你说啥?”
李二狗没听清。
“拿酒来!”
王铁山猛地坐起身,大吼一声。
弟兄们被他吓了一跳,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了过来。
“营主,你这是……拿酒!”
王铁山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他需要冷静,他需要用最烈的酒,压下心中那滔天的恨意和即将喷薄而出的杀气。
很快,一瓶劣质的高粱烧被拿了过来。
王铁山拧开瓶盖,仰头就灌。
辛辣的酒液像刀子一样划过喉咙,首冲进胃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着火。
弟兄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他们从没见过营长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轰隆!!!”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爆炸声,从南边的方向传来,整个营房的窗户都跟着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被这声巨响震得一愣。
“咋回事?”
“哪儿打炮了?”
士兵们瞬间慌了神,纷纷涌到门口和窗口向外张望。
只见南边的夜空中,一团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天都映成了橘红色。
是南满铁路!
柳条湖段!
王铁山手中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来了!
他妈的,终究是来了!
士兵们彻底炸了锅,乱成一团。
“是小鬼子干的!”
“抄家伙!
跟他们拼了!”
“别动!
等上面的命令!”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慌失措的汗水。
“王营长!
王营长!
旅部……旅部命令!”
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传令兵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尖着嗓子喊出了那句王铁山在梦里听过无数次,也诅咒了无数次的命令:“旅部命令:日军炸我铁路,此为寻衅。
我方应避免冲突,绝对不许抵抗!
有枪声,即视为国贼!
所有人,将枪械入库,原地待命!”
死寂。
整个营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屈辱、愤怒和不敢置信。
“放他娘的狗屁!”
一个老兵猛地将手里的步枪砸在地上。
“这是让咱们等死啊!”
营副张承志一步上前,厉声喝道:“都嚷嚷什么!
这是上面的命令!
谁敢不从,军法处置!”
王铁山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张承志的脸上。
就是他,前世就是他,第一个带头缴械投降,后来更是摇身一变,成了铁杆汉奸,帮着日本人残害了不知道多少同胞。
张承志被王铁山看得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营长,你得带头执行命令啊!”
王铁山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还在喘着粗气的传令兵。
传令兵被他身上的杀气吓得连连后退:“王……王营长,你……你要干什么?”
王铁山走到他面前,突然抬手。
不是巴掌,而是拳头。
一记沉重的右勾拳,狠狠地砸在传令兵的下巴上。
“呃……”传令兵连哼都没哼一声,两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全营皆惊!
张承志更是指着王铁山,声音都变了调:“王铁山!
你……你敢打传令兵?
你要造反吗?!”
王铁山没有理他。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支被老兵扔掉的三八大盖,动作缓慢却坚定地拉开了枪栓。
“咔嚓”一声,在寂静的营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然后,他缓缓抬起枪口,在全营士兵震惊的目光中,对准了营副张承志的头。
炮火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炸响。
王铁山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弟兄们,想当孬种等死的,听他的。”
“想活命的,跟我王铁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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