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颈的钝痛还没散尽,沈睿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睁开眼。
不是宿舍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也不是图书馆里被阳光晒得温热的书桌。
入目是灰扑扑的帐顶,粗麻布磨得脸颊生疼,鼻尖萦绕着一股混合了汗味、皮革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古怪味道。
“沈旗官,醒了?”
一个粗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再不起,刘总旗可要拿鞭子抽人了!”
沈旗官?
沈睿猛地坐起身,脑袋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
他记得自己昨晚还在宿舍赶论文,题目是《嘉靖朝大礼议之争的政治影响》,为了查《明世宗实录》里杨廷和被罢官的细节,熬到凌晨三点,趴在键盘上睡着了……怎么一睁眼,就到了这么个地方?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骨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虎口处还有一道未愈合的疤痕,绝不是他那双常年握笔、指节分明的手。
身上穿着的也不是睡衣,而是一件灰黑色的短打,腰间系着宽腰带,挂着一把沉甸甸的佩刀,刀柄上刻着模糊的“卫”字。
锦衣卫?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突然撞进脑海:北镇抚司的刑房、缇骑出行时的呼喝、一个叫“沈砚之”的名字,还有……嘉靖三年,冬。
沈睿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从硬板床上滚下去。
嘉靖三年!
他的论文里写得清清楚楚,这一年七月,持续三年的大礼议之争刚刚落幕。
新帝朱厚熜以雷霆手段击败了以杨廷和为首的“护礼派”,追尊生父兴献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将反对最烈的杨廷和削职为民,一百三十多名官员在左顺门被廷杖,当场打死十六人。
朝堂之上,血迹未干,人心惶惶。
而他,沈睿,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学生,竟然穿越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成了一名锦衣卫小旗官——沈砚之。
“发什么呆!”
门外传来一声怒喝,一个穿着同色服饰、腰牌等级更高的汉子掀帘进来,三角眼扫过沈睿,“刚从诏狱抬回来就装死?
刘总旗让你去前衙点卯,查那批‘逆臣’的家产清单,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逆臣?
沈睿心头一紧,瞬间反应过来——定是大礼议中被贬斥的官员。
记忆里,这位“沈砚之”前日在抄没杨廷和门生家产时,被反抗的家仆一棍打在后颈,当场昏死过去,这才让他占了身子。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模仿着记忆里沈砚之的样子,低头应了声:“是,属下这就去。”
起身时一阵眩晕,他扶着墙才站稳。
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还算周正,但眼神里带着一股常年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狠戾,只是此刻,那狠戾被一层茫然和惊恐覆盖。
沈睿深吸一口气。
作为历史爱好者,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回到古代,可真当这一天到来,尤其是回到嘉靖朝这个党争激烈、缇骑横行的时代,成了一个随时可能掉脑袋的锦衣卫小旗,他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锦衣卫是皇帝的爪牙,尤其是在大礼议刚结束的当口,正是朱厚熜用高压手段震慑朝野的时候。
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还关着不少因“议礼”获罪的官员,缇骑的刀,随时可能砍向任何一个被贴上“逆臣”标签的人。
而他,沈砚之,一个最低级的小旗,管着五个校尉,在锦衣卫这个庞大的暴力机器里,连颗螺丝钉都算不上。
“沈砚之!
磨磨蹭蹭什么!”
门外又传来催促声。
沈睿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疼,很疼,这不是梦。
他必须活下去。
凭借着脑子里那些关于嘉靖朝的历史知识,凭借着对大礼仪后朝堂格局的了解,他不信自己会比那个原主死得更早。
整理了一下衣襟,沈睿——不,现在是沈砚之了——推开房门。
院外,十几个穿着同样服饰的锦衣卫正列队站着,天色灰蒙蒙的,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隐约能听到宫城方向传来的钟声。
寒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他看到队伍前面站着一个面色阴鸷的中年男人,正是刚才那汉子口中的刘总旗。
对方冷冷瞥了他一眼:“算你识相。
今日去查的是前礼部主事侯廷训的家,这人是杨廷和的门生,嘴硬得很,抄家时仔细点,别放过任何‘私藏禁书’的痕迹——陛下有旨,凡与逆臣往来书信,皆是罪证。”
侯廷训?
沈砚之心中一动。
他记得这个人,大礼议中因反对朱厚熜追尊生父,被谪戍山西,家产查抄也是应有之义。
但历史上,侯廷训的儿子侯一元后来成了隆庆年间的名臣,只是此刻应该还年幼。
“属下明白。”
沈砚之低头应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
刘总旗挥了挥手:“带你的人,跟我走。”
队伍出发了,沉重的脚步声踏在结了薄冰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沈砚之跟在队伍中间,看着身边这些面无表情的同僚,看着街两旁紧闭的门户——即便是白天,百姓也鲜少出门,偶尔有门缝里透出的目光,带着恐惧和警惕。
这就是嘉靖三年的北京城,一个刚刚经历过政治风暴的都城。
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而他,己经身处这风暴的中心。
沈砚之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侯廷训的家……或许,这就是他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第一个契机。
历史的细节在脑海中翻涌,他知道,这场抄家,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他,必须在这波诡云谲的局势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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