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透幼儿园活动室的纱帘,在彩色地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儿童蜡笔的甜腻气息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五岁的沈琢元慢吞吞地从垫子上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午睡刚醒,他还有些懵懂,柔软微卷的黑发有几绺不听话地翘在头顶,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白皙剔透。
“元元,头发又变成小蘑菇云啦?”
李老师温柔带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粉色梳子,自然地走到沈琢元身后,“来,转过来,老师帮你顺一顺。”
沈琢元听话地转过身,感受到梳齿轻柔地划过发丝,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的头发遗传了妈妈,又黑又亮,带着天然卷曲,比其他小男孩留得稍长一些,总是容易在午睡后变得毛茸茸的。
妈妈常说,这头发像外婆年轻的时候。
“好了,真漂亮!”
李老师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沈琢元粉雕玉琢般的脸颊,那细腻的触感让她笑意更深,“我们元元啊,活脱脱就是个洋娃娃转世。”
沈琢元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迅速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纤细白皙的手指。
他不明白。
为什么老师总是说他“漂亮”?
像夸小美、莉莉她们一样。
墙上贴满了小朋友们的自画像,他画的那张,老师也特别指着说:“元元画得真仔细,瞧这大眼睛长睫毛,多像个秀气的小姑娘!”
旁边,张浩画的自己,举着大拳头,老师说的是:“浩浩画得真神气!”
“沈琢元!
别磨蹭了!
出来玩抓人游戏!”
教室门口,张浩的大嗓门像个小喇叭。
他是班里最高最壮的男孩,天生带着一股小领袖的气势,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精力旺盛的男孩。
沈琢元犹豫了一下,放下手中刚刚拿起的、色彩最柔和的那块积木,小跑着过去。
他喜欢和大家一起玩,只是每次跑起来,总觉得自己不像张浩他们那样虎虎生风,动作似乎……更轻软些?
洗手间明亮的灯光下,一排矮矮的白色洗手台闪着光。
沈琢元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镜子里自己的全貌。
台子对他来说有点高,但他很执着,小手扒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镜子里的小孩,有一张极其精致的瓜子脸,皮肤细腻得仿佛能透光,嘴唇是天然的、健康的粉红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天然带着一点点微微上扬的弧度,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沈琢元好奇地皱了皱小鼻子,镜中的小孩也立刻皱起了鼻子,模样天真又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超越性别的可爱。
“嘿!
看什么呢?
这么入神?”
一个粗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吓得沈琢元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他惊慌地回头,看到张浩和另外两个男孩正挤在门口,一脸促狭地盯着他。
“我……我在洗手。”
沈琢元小声回答,心跳得飞快,赶紧把手伸到感应水龙头下。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指尖。
张浩几步跨过来,也挤到镜子前,故意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然后侧过头,上下打量着沈琢元:“你老盯着镜子看干嘛?
只有爱臭美的小丫头才这样!”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我没有老看……” 沈琢元的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被水流声盖过。
“还说没有?”
张浩伸出手,带着点力道扯了扯沈琢元额前柔软的卷发,“头发这么长,还卷卷的,跟女生似的。
我妈妈说了,男孩子就该留短头发,精神!”
旁边两个男孩立刻哄笑起来,其中一个捏着嗓子,怪腔怪调地学着女孩子的样子扭了扭:“我是沈琢元,我最喜欢洋娃娃和漂亮裙子啦~!”
沈琢元的脸颊瞬间像火烧一样烫起来,一股莫名的热流首冲头顶,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背后,那双手,指节纤细,指甲是小小的、圆润的椭圆形,和其他男孩带着泥印、指甲剪得短短的手确实不同。
“我不是……” 他想反驳,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有自己能听见。
“证明给我们看啊!”
张浩像是找到了新乐子,眼睛一亮,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兴奋,“你要真是男生,就跟我们一样,站着尿尿!
敢不敢?”
沈琢元瞬间僵在了原地。
洗手间里还有别的孩子在进进出出,几个小女孩正在外面的洗手台边洗手、嬉笑。
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只剩下张浩那张带着挑衅和戏谑的脸。
“快点啊!
胆小鬼!”
张浩催促着,甚至己经开始解自己裤子上的纽扣。
沈琢元小小的手指颤抖着,搭在自己裤腰的松紧带上,却像被冻住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
他不懂为什么这个要求让他如此难受,如此恐惧,仿佛触碰到了某个绝对不能打开的、隐秘而脆弱的地方。
本能告诉他,这不对,这很可怕!
“看吧!
他不敢!”
张浩得意地大声宣布,像赢得了一场胜利,“沈琢元就是个假小子!
根本不是真男生!”
“我不是!”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猛地从沈琢元喉咙里冲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狠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张浩,像只受惊的小鹿,头也不回地冲出洗手间,甚至撞开了一个刚洗完手的小女孩。
他一路狂奔,小小的身影穿过喧闹的活动室,径首冲向角落里那顶小小的、印着卡通星星的玩具帐篷。
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安静、隐蔽,可以一个人看书或者摆弄那些色彩缤纷的积木。
他飞快地钻进去,拉上拉链,小小的空间瞬间将他与外面那个让他窒息的世界隔绝开来。
黑暗和狭窄带来了短暂的安全感,但下一秒,汹涌的委屈和恐惧再也无法抑制。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膝盖上。
他用手背使劲地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反而越擦越狼狈。
为什么?
为什么张浩要那样说?
为什么他长得不像其他男孩子?
为什么连尿尿的方式都能成为证明“是不是男生”的标准?
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混乱的问号,每一个都带着尖锐的刺,扎得他生疼。
帐篷的拉链被小心地拉开了一道缝,明亮的光线透了进来,伴随着李老师带着担忧的温柔脸庞:“元元?
你怎么躲在这里?
告诉老师,是不是张浩他们又欺负你了?”
沈琢元抬起泪痕交错的小脸,用力摇了摇头,眼泪却因为老师的关切流得更凶了。
他抽噎着,小小的身体一耸一耸,那些复杂的感受——被欺负的委屈、被嘲笑的羞耻、还有那种更深沉、更模糊的关于“自己到底是什么”的困惑和恐慌——混杂在一起,堵在胸口,让他说不出话来。
“老师……” 他抽泣着,声音破碎不堪,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让他无比困扰的问题,“我……我看起来……真的像女孩子吗?”
李老师明显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精致得毫无瑕疵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但她很快露出温和的笑容,拿出纸巾,轻柔地擦拭着沈琢元脸上的泪痕:“元元长得非常非常好看,这是爸爸妈妈给你的珍贵礼物呀。
谁说男孩子就不能漂亮了?
男孩子也有很多种样子哦。”
“可是张浩说……张浩还小,他还不懂得欣赏不同的美。”
老师的声音很柔和,带着安抚的力量,“就像花园里的花,有向日葵那样大大的、向着太阳的,也有像铃兰那样小小的、躲在叶子下面的,都很美,对不对?
元元喜欢画画,喜欢安静地看书,这很好啊。
重要的是,做你自己觉得舒服的样子,明白吗?”
沈琢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师的话像一阵温暖的风,暂时吹散了一些心头的阴霾,但那份沉甸甸的困惑,并没有完全消失。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细细的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颜色稍深的印记,形状像一片小小的、舒展的叶子。
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那片“叶子”,仿佛那是某种无声的慰藉。
“来,我们去洗把脸,小脸蛋都哭成小花猫了。”
李老师笑着伸出手,“然后,你可以选择是去和大家一起玩积木,还是在这里安静地看会儿绘本,好不好?”
夜晚,家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
洗完澡的沈琢元穿着柔软的小熊睡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显得那双眼睛更加大而明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他站在父母卧室的穿衣镜前,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元元,该睡觉了哦。”
妈妈林雅琴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沈琢元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镜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带着白天残留的困惑。
他轻声问,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妈妈,我……我长得像女孩子吗?”
门口的身影顿住了。
几秒钟后,林雅琴走了进来,蹲在儿子身边。
她的目光在镜中与儿子相遇,眼神里充满了温柔,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谁这么说我们元元了?”
妈妈的声音很轻,手指温柔地梳理着他微湿的额发。
“幼儿园的小朋友……还有李老师也说我……漂亮。”
沈琢元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睡衣上的小熊耳朵,“爸爸说,男孩子要勇敢,要像小老虎……可是,我不喜欢像张浩那样追着人跑,撞来撞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自我怀疑。
林雅琴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衣帽间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有些年头的绒面相册。
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给沈琢元看。
照片上,一个穿着素雅旗袍的年轻女子正对着镜头微笑,眉眼弯弯,气质温婉娴静。
“看,” 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怀念,“这是你外婆年轻的时候。
元元长得特别像外婆呢,尤其是这双眼睛,还有这嘴唇的形状。
这是很珍贵的缘分,知道吗?”
沈琢元看着照片,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确实,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但这并没有完全解开他的疑惑。
“可是外婆……是女生啊。”
他小声嘟囔着。
林雅琴合上相册,双手捧起儿子的小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听着,宝贝,外表呢,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你善良,心思细腻,画画那么有灵气,这些才是更重要的。
而且啊,” 她眨眨眼,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等你再长大一点,头发想留长一点或者剪短一点,衣服想穿什么样子的,都可以自己决定。
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开心、舒服,好不好?”
沈琢元点了点头,心里虽然还是缠绕着许多解不开的小疙瘩,但妈妈温柔的话语和温暖的掌心,让他感觉踏实了许多。
妈妈亲了亲他的额头,关掉了明亮的顶灯,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夜灯,便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
沈琢元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姐姐帮他贴的荧光星星贴纸。
它们在黑暗中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洗手间里的哄笑、张浩扯他头发的手、镜子里那张过于精致的脸……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现,胸口又泛起那种闷闷的、难受的感觉。
“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对着满天的荧光星星,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窗外,一弯新月悄然爬上树梢,清冷的银色光辉透过薄薄的窗帘,正好洒落在沈琢元床边矮柜上的小圆镜上。
镜中,熟睡中的男孩面容安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柔和、几乎模糊了孩童性别界限的脸庞,像一个沉睡的精灵。
而在那片朦胧的月色里,一个沈琢元此刻无法理解、却将伴随他漫长岁月的疑问,正悄然无声地扎下了根——如果连他自己,都常常在镜中捕捉到一丝模糊的、不属于“标准男孩”的影子,那么,外面的世界,那些目光,又会怎样去定义他、框住他?
当未来的某一天,命运的齿轮转动,他被迫披上“沈昙媛”的华裳,以倾世之姿惊艳世人时,那镜中模糊的影像骤然清晰,又会将他的人生,引向怎样一条始料未及、光怪陆离的道路?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孩童均匀的呼吸声。
镜面反射的月光,像一道无声的雨言,静静流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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