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悬高台

谁想新来的河西巡抚为我翻了案。

他长得像小白脸，叫我想入非非。

却偏偏性子急，手腕硬。

我想让他的目光只落在我身上。

可他执意黑夜中做尖刀，为民谋福。

夜中恶鬼横行，个个想要他死。

我偏要为他拔剑挑灯，护他周全。

1

遇见耿泉时，我一身虱子，满身是伤。

但我还倔。

我看着眼前绯色官袍，仰头啐了他一身血。

他往后退了下，脸像沁了鸡血的玉，更添俊俏。

娘嘞，都这个时候我还在垂涎男色?

我边骂自己边忍不住打量。

可惜与那些贪官为伍，真是白瞎了这幅好皮囊。

你瞧本官做什么?

那美男淡淡问。

我仰头冷笑，露出一口血牙:

有本事就弄死你爷爷的，下辈子老子做人你做畜生

死囚都抻长脖子看我，振奋中带着激动。

可那位新上任的巡抚只是取来帕子擦了下脸，叹气:

你的案子我审过了，是冤假错案，待会会有人带你去衙门领抚恤金。

见我发怔。

他身边的官员连忙捅我:

还不叩谢大人，你不用死了。

之前那个县令说我犯的罪得诛九族。

这下怎么又不用死了呢?

我狐疑瞅他: 真的?

耿泉叹气: 这的人疑心都那么重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重重磕了个头。

在阴暗牢狱往外走时，迎面一股清风。

我回眸，看到那大官正看向我。

好亮一双眼。

2

我出狱后，躺在家里，听闻汤城进来大变样。

之前作威作福的县霸全被抓了起来，惨叫声十里可闻。

大家都在称赞这耿巡抚雷霆手段。

母亲看我: 三儿，听说这耿大人还广开药铺、粥铺，你说咱这穷乡僻壤，他咋注意到的?

我冷声: 不过是做给上面看的，娘你别信。

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济善堂。

耿泉在搬药材。

他穿着常服，鬓发黏在脸颊旁，汗津津的。

我凑过去，嬉皮笑脸: 耿大人，还认识咱吗?

耿泉看了我一眼，很和气: 李鹤，伤好些了吗?

好滴很。

我眼在他身上转来转去:

耿大人还真是亲力亲为啊，连我们汤城这个破地方都不放过。

耿泉淡淡: 我身为一省巡抚，这都是该做的。

我心中冷笑个不停。

突然挤出几滴眼泪，哭嚎:

只是俺家没个地，活不下去了。

说着我就抱住耿泉大腿，开始哀嚎起来:

求大人给个活路吧

大家听闻我的哭嚎都闻过来，眼中多是祈求。

汤城靠近要塞，镇边将领私人开垦的田地多，百姓却没地种。

百姓们苦此已久，纷纷把耿泉簇拥起来。

七嘴舌诉说着苦水。

耿泉被挤得失了风度模样。

我心中正暗笑。

这时一五六岁男孩踉跄跑来，挥舞着小刀口中念念:

杀杀杀，杀死你们这些狗东西。

耿泉眼神落在孩子身上，神色凝肃。

我心一咯噔，就要去护住那孩子。

耿泉已经先一步走到孩子面前。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纷纷求起情:

大人，孩子不懂事。

您千万别计较。

我暗自攥紧双拳。

可耿泉只是把孩子抱起来，柔声问:

孩子，你的鞋呢?

大家才发现那孩子一双脚纯然成了黑色，布满细密伤痕。

孩子吸鼻涕: 磨破了，俺娘还没编呢。

你家很穷吗?

耿泉问。

孩子笑了，露出一副并不符合年龄的冷酷神色:

我爹要病死了，都是你们这些穿红衣服人害的，俺娘说你们是鬼，会吃人肉。

俺打死你个鬼。

他说着，竟一巴掌打在了耿泉脸上。

这一巴掌不重。

却也把耿泉的乌纱帽打了下来。

帽子在地上滚了几圈。

周遭鸦雀无声。

孩子母亲在外围已面无血色。

耿泉却笑了。

他发丝如瀑，侧脸很瘦削。

我还没听过那么好听的笑声。

听得我有点心神荡漾的。

大家都散了吧，你们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耿泉看着大家。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

大家伙不由得给他让出一条路。

他领着孩子走到孩子母亲跟前，大伙的眼神随着他。

孩子母亲一下把那小不点搂住。

耿泉掏出一点碎银:

先给孩子买双鞋吧。

孩子母亲哭着要给他跪下，他制止了。

我不会叫你们一直这样的，信我。

他声音很大，有百姓已经在擦眼泪了。

我抱着双臂，半信半疑睨他。

汤城作为边陲小城，早就怠废已久。

地方官避我们，如同躲霉运般避之不及。

他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耿泉的眼落在我身上。

你过来。

3

我心漏跳一拍，随后梗着脖子走过去。

耿泉睨我:

我记得你入狱是因为开罪了上一任县官的小妾，就没想着害怕?

我: 我不怕死。

我怕的是恶人活得比我久。

我盯着耿泉说。

耿泉笑了: 我听闻你之前在边境做过千夫长，还算有身手，可愿给我做个随身护卫?

我懵了。

直到我母亲激动得掐我，给我掐得嗷一嗓子。

母亲按着我点头。

耿泉深深看我一眼: 我等你。

我摸着脖子。

我就这么莫名其妙跟着耿泉了。

他总是问我关于汤城的情况。

问得很细。

我半真半假回答，总能被他听出来。

后来被他敲打几次后，我就老实了。

3

我也能看出来。

他想对河西这片好。

至于是否是为了自己的政绩。

我并不在乎。

我陪着他置办施粥棚、济善堂。

他也变得越发瘦削。

一双眼却射出异样光芒。

走在民间，我听到很多将领骂他。

说他多管闲事，非要分他们的土地，早晚要参他一本。

我总是骂回去。

甚至有一次为了维护他挂了彩。

只是这一切，自然不能叫他知道。

耿泉看着温和，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衙门里不作为的、吃空饷的，都被他一纸折子上奏后，卷铺盖滚蛋。

那些捕快个个气得跳脚。

我却心里觉得解气。

但看到耿泉家中琳琅的奇珍异宝，有时我也会在心中叹一口气。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耿泉不过是略略好了那一点，我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耿泉有时候叫我读个东西给他。

我坦然: 不认识字。

耿泉奇怪看我，过了会叹气:

我找先生教你。

没几天，我就认识了自己名字和他的名字。

很高兴叫嚷: 这下我妹妹可不能再笑我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

街上刚刚打过了三更经，连狗都睡了。

我还在等着送办公完成的耿泉回家。

可他衙门里却迟迟未有他的身影出现。

我不耐烦踱着步。

想着待他出来要就和他提俸。

他吃肉，也得给我们喝口汤吧。

我母亲还等着我回家呢。

我在衙门门口拄着脸睡了会儿，突然惊醒。

不会出事了吧。

我闯进他办公地方。

里面烛火幽微，纸稿散落一地，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笔迹。

我唤了几声，没人应。

待我走近一看。

好家伙，耿泉趴在桌子上，已经不省人事。

他手中还攥着根半干的毛笔。

我扯起他的头。

他嘴角还残着丝血迹，和死人一样惨白。

我不是没见过死人。

比这死相更难看的也有。

可那一刻，我的手在发抖。

我抱起耿泉，快步向外跑去。

边跑边恨这衙门里的人都是死人。

有人吗?都死了吗，去找大夫

一群人涌了出来，无头苍蝇般在我耳边乱飞。

还是我背着耿泉在大街小巷穿梭，累出了我一身臭汗。

敲门找了个医馆。

把大夫揪了起来。

我帮耿泉垫付了二十一两白银，疼得我心都在滴血。

谁能想到他家中陈设奢靡，实则是个寒酸的。

我掏了许久也没凑出个整数钱来，只好放弃。

大夫熟练捻针:

他啊，就是急火攻心，劳损心力，开完药回去注意多休息。

他吐血了是怎么回事?

我嚷嚷。

大夫风轻云淡: 倒下来的时候，牙磕到嘴了。

我: ……

耿泉没醒时。

我蹲在门口思考人生——我这么在乎他干嘛?

他又抠又急，又爱发脾气……

我妹妹恰巧来送饭。

看到我小心翼翼喂耿泉喝药。

眼中顿时多了一抹耐人寻味。

她凑到我耳边:

哥，你是不是老病又犯了，现在连当官的都不放过了。

我有点心虚: ……瞎说什么。

不过是我年少轻狂时，迷上过一书生。

就觉得人家清风霁月，爱得不行。

谁知他转头伺候大官去了。

听说他在大官身下还会吟诵诗歌。

情到深处，更是妙语迭出，叫大官爱不释手。

妹妹眨眼: 不过我看这个比上个好，反正你俩就是玩玩。

哥，我支持你。

我脸发臊，夺过食篮，一脚把她踢了出去。

4

回头，看到耿泉靠着床头，

耿泉刚醒，神色迷惘，望着自己半敞的领口，喉头滚动下:

你扒的?

我逼着自己把眼神移到他脸上: 大夫说的，叫你顺气。

耿泉唔了一声，手搭在额上:

最近朝廷要来人，我得回衙门，还有公事。

朝廷来人，查贪官的?

我问。

耿泉笑了笑不说话:

不论查什么，小心总归没错。

他说完就病殃殃地走了。

外面是拂晓时分，黑得很。

我看他的背影逐渐被夜色吞没，心里一阵锁紧。

等等。

我提着一盏灯奔过去。

耿泉周围也就亮起暖融融的灯。

我送你回去，你身体还没好，简直是找死。

耿泉看我，笑了笑，顺势把胳膊搭在我肩头，低声:

那就拜托你了。

耿泉的身材瘦削，偏骨头硬得很，硌得我想翻白眼。

他的头发骚着我的脸。

这次多谢你了。

耿泉轻声。

我有些心烦，不耐烦应了声。

走回去的路上，耿泉还在问:

我记得这里不是贫民窟，那些人呢?

我: 你分了豪强将领的田，现在流民都去种地了，哪还有时间在这躺着。

耿泉点头，咳嗽两声。

你再这样……

我开口。

耿泉如有所感: 不会的，你放心吧。

我一愣——我担心什么?

他又不是我什么重要的人。

耿泉看出我的心思，淡淡道:

毕竟我死了，谁给你一个月开十五两白银。

也是。

我心安理得点头。

过两天，朝廷来人了。

耿泉看到那领头的人，愣了下，快步走到堂下:

老师，学生怠慢。

5

当天在城中最豪华的酒楼，耿泉大摆宴席。

我从中作陪，看到不善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