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成熟时

是风光霁月的阿兄此生最大的污点。

更因为，如今的我还得靠着这样讨厌的他活着。

1

阿兄班师回朝那一日，进宫领赏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回府。

而是去了南风馆。

阿爹顿时气黑了脸，却也不敢发作。

如今的阿兄，已经成为了我们整个宋家的顶梁柱，轻易开罪不得。

去，叫人把少爷找回来，现在多少眼睛盯着他，回京第一日，不回府就去那种地方，像什么样子。

他若真是为了那沈酌好，就收敛些，别在此时多生事。

是，老爷。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沈酌这个名字了。

沈酌，南风馆的头牌。

我阿兄极其在意之人。

可我很讨厌他。

因为他的出现，不仅搅得我们宋家家宅不宁，还让原本风光霁月的阿兄背负上了抹不去的污点。

遇见他之前，阿兄是我们宋国公府最骄傲的嫡长子，意气风发、芝兰玉树，是所有京中女娘最想嫁的郎君之一。

遇见沈酌后，阿兄成了京中人人皆知的断袖，是京中贵女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阿爹打了打了，骂也骂了，可丝毫阻挡不住阿兄去见沈酌的决心。

后来，阿爹便趁着阿兄外出，去南风馆绑了那沈酌。

那日，阿兄回府后，就跪在了阿爹的书房外。

整整三天三夜，不进一滴水米，阿爹无奈只得妥协，将沈酌放了出来。

阿兄苍白着脸对着阿爹磕了个头，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也要坚持亲自将沈酌送回去。

那日，送完沈酌回府的阿兄再一次跪在了阿爹的门外。

这一次，他为的是告别。

阿兄他，即将要远赴边疆参军。

宋家本是武将世家，奈何到了父亲这一辈，皆都资质平庸，无人可以接过祖父身上的担子。

祖父逝后，宋家逐渐走向没落。

直到阿兄的出生，才让阿爹看到了希望。

阿兄离开时，我不过岁，并不懂阿兄身上背负的是什么，只知道以往疼爱我的阿兄为了别人要离开我。

无论我如何哭闹哀求，阿兄还是走了。

不过三年时间，阿兄便凭着自身的实力立下赫赫战功，宋家军也在阿兄的手上再现往日辉煌。

因着阿兄的关系，京中也无人再敢去寻那沈酌的麻烦。

如今阿兄得胜归来，家中怕是对他与沈酌之事再不敢多加置喙。

可意外总会发生在令人猝不及防之际。

那日，去寻阿兄回府的下人刚走到门口，便发现来抄家的军队将宋家围得水泄不通。

2

不过两个时辰，阿兄便从得胜归来的宋家小将军变成了通敌叛国的贼首。

与阿兄一同入京的宋家军纷纷被下了大狱。

见此情景，阿爹当机立断让阿娘为我换上了仆从的衣衫。

尔尔，去寻你阿兄，要快，知道吗?

若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告诉你阿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宋家，行得正立得端，绝不会也绝不应该背负此等污名。

我从未去过南风馆，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滚带爬地从狗洞里爬了出去。

寻到阿兄时，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兄，阿娘……还有阿爹……有一伙人，闯进了我们家……

阿兄将我揽入怀中安慰道。

此事阿兄已知晓，尔尔莫怕，有阿兄在。

说罢，转过头看向一边身穿白色衣衫的男人。

阿酌，舍妹便拜托你了。

阿钰放心，我晓得。

我循声看了过去，眼前的男子面如凝脂、眉眼如画，宛如画中仙降临凡尘，漂亮极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酌。

阿兄走后，我便也想跟着回去。

一想到要和讨厌了那么久的人共处一室，我便浑身不自在极了。

更何况，我担心阿爹阿娘。

可沈酌却挡在了我面前。

宋小姐，你不能走。

我恼羞成怒，对着他拳打脚踢。

你算是什么东西，给本小姐让开

我再说一遍，给我滚开

面对我的无理取闹，他没有说话，却丝毫没有让步。

你让开，我要去救我阿爹阿娘还有阿兄。

求你了，你让我过去出去好不好?

呜呜呜，阿爹……呜呜呜……阿娘……呜呜呜……

一直等我哭累了，他才终于开了口。

宋小姐，宋家，要倒了。

我红着眼瞪着他。

你胡说，有我阿兄在，不会有事的。

亏我阿兄以往对你那般好，你现在在这说风凉话，果然是妓子无情。

闻言，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悲凉。

趁他出神之际，我猛地推开他跑了出去。

我是宋家的女儿，就算宋家倒了，我也要和阿爹阿娘还有阿兄在一起。

更何况，我阿兄不可能做那通敌叛国之事。

宋府外，宋府众人皆已被绑，阿兄的周围围满了士兵，为首的那个人更是拔出剑指向了阿兄。

宋将军，陛下说了，宋家上下若有人敢反抗，格杀勿论。

阿兄面色未变，只是看着他。

陈严，我要见陛下。

陈严嗤笑了一声。

宋钰，如今证据确凿，陛下不会再见你了。

我劝你莫要再多费口舌，否则不要怪我禁卫军的刀剑不长眼了。

阿兄没有说话，眼神却穿过人群看向了躲在不远处巷子口的我。

下一刻，他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耳垂之上，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我知道，他在对我说。

快走，有阿兄在。

我心下一酸，便想不顾一切地上前与宋家众人共同面对，却不想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令我一瞬间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3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在离开京城的马车上了。

我将自己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如今，我便是再蠢也意识到，宋家，真的倒了。

只是不知道阿爹阿娘还有阿兄如今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我平静地开口问道。

你要带我去哪?

似是没想到我醒来会这般冷静，沈酌倒是一愣。

云阳。

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云阳?

我阿爹他们是不是……?

他看着我，眼中划过痛色。

宋钰通敌叛国，宋家被判满门抄斩。

我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巨大的悲愤令我瞬间无法呼吸，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不会的，我阿兄他不会的……

不行，我要回去，你送我回去

沈酌连忙起身将我揽过去，令我无法挣脱。

你阿兄费了很大的力，才将我们送出京城。

宋尔尔，莫要辜负他

我顿时泄了力，抬手揽住沈酌的脖颈，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才能救他们?

阿娘……呜呜呜……阿兄……呜呜呜……尔尔到底该怎么办?

沈酌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抚慰着我。

等我哭累了，他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你阿兄说你与他都最爱吃腌渍过的酸梅了。

云阳的酸梅熟了，尔尔，你替他先去尝一尝好不好?

我打开信，才知道阿兄早已知晓宋家会有这一遭。

祖父在世时，还是先帝在位。

那时的宋家掌管百万宋家军，战功赫赫，先帝本就心生忌惮。

好在那时的宋家后人皆资质平庸，无人可接下宋家军的担子，先帝便也歇了心思。

祖父去世后，宋家无人可掌宋家军，先帝便派了心腹去往边疆。

本以为就此可以收复宋家兵权，却未料到，阿兄出生了。

比起祖父，阿兄的天赋更甚，君子六艺、骑射武艺，无不精通。

更令当今陛下怖惧的是，短短三年时间，阿兄便获得了宋家军上下所有人的认可。

于是，当初的那把剑再次悬在了如今陛下的头上。

与先帝尚有一念之仁不同的是，当今陛下行事作风更加狠辣，眼中更是揉不进沙子。

班师回朝的阿兄成了陛下眼中必除的一根刺。

金銮殿上，阿兄便猜到陛下会发作，却不料动作这般快，他也只能拜托沈酌将我带走。

信的最后，阿兄说道。

尔尔，云阳的梅子熟了，替阿兄去尝尝好吗?

听阿兄的，也要相信阿兄，莫要再回来，我们家尔尔只要好好长大，我们便就有再相见的那一日。

我将信收进了怀中，这才转头看向沈酌。

虽然他救了我，可我依然不喜欢他。

若不是他，我阿兄也不会在京中那般被人嘲笑。

可阿娘说过，做人不能那般忘恩负义，他救了我，我应该向他道谢。

谢谢你。

我干硬地开口道，随后又起身坐得离他远了些。

沈酌没有说什么，只是从一旁的包裹中拿出了一盒糕点递了过来。

那糕点已经几乎碎成了渣，我心中却再次涌满了酸涩。

只有阿兄才知晓，城南街口那家点心铺子卖的桃花酥，是我最爱吃的糕点。

谢谢你。

这一次，我是发自内心由衷地感谢。

我的阿兄是这世间顶顶厉害之人，我绝不相信他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也绝不相信他会这般束手就擒

阿兄，你放心，尔尔会好好长大，等到与你们重逢的日子。

4

初到云阳，我不适应极了。

沈酌赁了间极小的屋子，没有单独的净室，也没有单独的小厨房。

整个院子里只有两间单独的卧房，咳嗽一声都能互相听见。

我从未与外男离得如此之近过，便是我阿兄，我七岁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单独进过我的房间。

房间外面便是做饭的地方，只要生了火，浓重的烟味便会涌进屋内，熏得我无法呼吸。

沈酌不善厨艺，做的饭更是难以下咽。

加上我心中忧心阿爹阿娘与阿兄，夜夜梦魇，多方情绪累积起来，我时常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可我不敢哭也不敢闹。

因为我害怕，沈酌会将我抛下。

他本就与我无亲无故，虽说因为阿兄的关系救了我，还将我带至云阳，可我们宋家，对他并不友善。

甚至，对他充满了恶意。

如今的我未满十二岁，失去了阿爹阿娘的庇佑后变得寸步难行。

在这偌大又陌生的云阳，我能依靠的便只有沈酌了。

沈酌不会日日待在家中，每每给我准备好吃食后，便会离开。

他第一次离开时，我害怕极了，饭都顾不上吃就追了出去。

我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了我。

见我发髻糟乱，甚至连鞋都穿反就跑出来的模样，他叹了口气，上前牵住我的手就往回走。

回到家中，他亲自解开我的头发，用梳子一点一点地将杂乱的头发梳顺后，手指上下翻了两下，便为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

他起身将一旁凉了的粥端到厨房热了一遍后又端了进来，凑到我面前认真地说道。

你放心，我不走。

我眼眶红红的，却还是忍不住回怼道。

谁关心你走不走。

他将粥放在我的面前，又像是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了两块糖放进了粥碗里，冲我温和一笑。

尝尝，加了糖应该会好吃些。

加了糖块的粥温热又甘甜，我忍不住抬手擦了擦不断掉下的眼泪。

还是难吃。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看来我的厨艺还有待提高，现下还要尔尔多加担待喽。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我连忙拽住他的衣角，小声嗫嚅道。

你……你去哪?

他弯了弯眉眼，冲我伸出手。

山里的梅子熟了，尔尔可要与我同去?

那日，我们在山中摘回了一大篓的酸梅，我忍不住尝了一个。

咦，真酸呐，果然还是渍过的好吃。

回去后，我们便在隔壁阿婶的帮助下，一起将新鲜的酸梅用糖腌渍了起来。

以往我只吃过腌渍好的，从未自己动手体验过，只觉得新奇极了。

开心之余，我忍不住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等阿兄来了，见到这些定会开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如既往温柔地看着我。

我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低下头拨弄着剩下的酸梅。

你，你没有骗我吧?

什么?

你说你不会走。

他面色未变，只是轻轻点点头。

嗯，不会走。

要走也会带着我们尔尔一起走。

这一次，我没有反驳，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满是认真。

说话算话。

5

自此以后，我便跟着沈酌在云阳定居。

我开始逐渐信任他、依赖他。

也开始逐渐学着去做很多以往我从未做过的事，梳头、做饭、浣衣、打扫……

初时我不适应极了，时常好心办坏事。

不是将衣服洗坏，便是做饭差点把房子点着，每每都要沈酌为我善后。

但不知为何，面对他，我便是心中再羞愧难安，也不肯表露半分。

我心中忧心阿爹阿娘与阿兄，夜半时分时常焦虑不安、难以入眠。

可我就算再不懂事也知道，我不能再给沈酌添麻烦了。

我能看得出来，每日归来的沈酌已经够累了。

可他却看出了我的心思。

三个月后的某一日，归家后的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我。

平安，勿念。

短短四个字，让我鼻头一酸，心中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