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宁

还未等亲手给爹挂上。

丞相千金的马车已碾碎红绸闯了进来。

培之竟住这等腌臜地?

绣鞋嫌弃地蹭过门槛，目光扫向灶台边的娘: 这村妇是谁?

是我娘。

我扑过去抱住爹的腿，却被他一把推开。

后腰撞上泔水桶时，我听见他说: 不过是收留的仆妇。

他踢了踢脚边的泔水桶，溅出的脏水泼了娘一身。

还不快倒了，别污了阿颜的眼。

1

娘只看了爹一眼，拎起桶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一直跟着她，担心她难过想不开。

没想到我爹在权贵面前竟也变成了话本里的张生。

今日一早，我和娘穿了最干净的一身衣衫等着爹回来。

娘熬了一晚，眼睛通红，但依旧不影响她的美貌。

她答应过爹，赶考归来，定以香囊相赠。

人群躁动，爹骑在马上意气风发。

我真替爹开心。

他扫了我们一眼，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爹一定是没有看到我们。

我想追上去，但娘按住了我。

我们默默回到家中，看到爹正在收拾行李。

状元袍下露出半截簇新的云纹靴。

那是我娘熬夜绣嫁衣时，他蹲在灶边发誓绝不负她的旧鞋不曾有的华贵。

这地方以后咱不住了。

收拾一下东西，那些旧布什么的破烂玩意就扔这吧。

娘拿着香囊的手愣了愣。

我从她手里拿过香囊递了过去: 爹，娘熬了一整晚给你绣的香囊。

他接过香囊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突然院里响起马蹄声。

一辆马车碾碎篱笆闯了进来，将门口的红绸撕了个粉碎。

这是娘得知爹中状元那日，撕了嫁衣给他缝的状元红。

培之竟住这等腌臜地?

女子绣鞋嫌弃地蹭过门槛，目光扫了眼灶台边的娘。

阿颜?爹脸上堆满笑意，赶忙到门口请她进来。

培之，你娶我吧，我爹答应了。

爹怔住: 丞相这是?

我爹可看好你了，满朝新贵，只有你柳培之有能力让圣上刮目相看。

有了我爹的支持，以后必定能在朝廷上站稳你的位置。

她注意到我娘还立在一旁，脸色立马不悦。

培之，这位村妇是谁?

我瞪了她一眼，一把揽上爹的脖子。

这是我爹，那是我娘。

我爹观察着丞相千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过是见他们可怜，收留的一对母女侍从罢了。

哦?是吗?丞相千金显然不信。

爹和娘对视了一眼，立马低下头。

他踢了踢脚边的泔水桶，溅出的脏水泼了娘一身。

还不快倒了，别污了阿颜的眼。

桌上的香囊被衣袖拂下，飘在了泔水上。

爹下意识想去捞，手在半空犹豫了一下，反方向揽上了丞相千金的腰肢。

我跟在娘身后出了家门，眼泪止不住地流。

身后听到爹柔软的话语: 这里不适合阿颜，我带你去柳宅歇下吧。

明明我们一家人要住上大宅子了。

王大伯说北面那个大宅子是圣上亲赐的。

乡长已经差人换上了柳宅的牌匾。

昨晚我还梦到了一家人在大宅子里吃上了肉。

仅仅一晚上便把我们的希望打了个稀碎。

转头看向娘，月色中她的面色平静，将一桶泔水倒了个精光。

崭新的衣服如今又臭又脏。

我气不过，抄起家伙转身往柳宅走去。

2

一路上红绸满挂，一路铺到了北面。

我跟着人群走到了大宅子门口。

门口管事的拦住不让我进去。

这是我家，刚刚进去的是我爹。

去去去，哪里来的乡野丫头乱攀关系，状元郎是我们丞相府的未来女婿，这也是你能乱叫爹的?

门外看热闹的乡亲们掩面窃窃私语。

我忍着眼泪，恶狠狠地瞪了圈周围说闲话的人。

夜色来临，我乔装打扮偷偷翻墙进了柳宅。

宅内灯火通明，门厅大开，觥筹交错。

我爹满脸通红，身旁的那个女人正在喂我爹吃菜。

有酒有肉，有爹，是我梦里的场景。

我冲到屋内，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不要我娘了吗?你不要我了吗?

可能没有想到我会出现，我爹愣了好一会儿。

他旁边的女人剜了我一眼，然后给下人使了一个眼色。

我小胳膊小腿抵不过成人的力道，被一位粗壮的老妇人一把扛到肩上。

爹，救我，救我。

我爹垂下眼，没有发话，转身继续和其他人举杯。

老妇人把我丢到了郊外的一口枯井中。

井不高，但我浑身疼得厉害，意识逐渐模糊。

过了好久，一个温暖的身躯抱住了我。

似乎有热热的液体滴到了我的脸上。

那一晚我一直在昏睡，中间醒过一次。

看到了娘在灯下看一张字条，眼睛红肿。

突然周围火光四起，有人大喊: 走水啦，柳家老院走水啦

在意识快沉下去的那一刻，耳边听到一声哨响。

奋力睁开眼，看到一群黑衣人跪在了我们周围。

3

因为头部受伤，我昏睡了好几天。

头炸开似的疼，只能感觉到周身在颠簸，娘好像带我去了别的地方。

等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和我娘已经住在了郊外的山上小屋里。

看到娘的那一刻，我的鼻子酸了酸。

她整个人没了以前操劳的疲态，多了几分贵气和艳丽。

没敢提爹的事情，我怕她会伤心。

家中小屋被烧，我被人投下井。

在其他人看来，我们是已死之人。

娘的脸上没有一丝悲戚，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坚定。

嫣儿，娘有一件大事要去做，你可想与我一起?

我点了点头。

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娘刮了刮我的鼻头，好，那出了这个屋便不可再喊我娘了，记住你是我的小丫鬟。

我意识到娘要去做的事情肯定很危险，那我断不能拖她的后腿。

嫣儿谨记。

从记事起，娘便教我识字，教我认当今形势，其他如用兵之计、权谋策略，她都教我。

所以我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

以前我不明白为何要学这些。

不过如今看来，幸好学了这些，才能不成为娘的累赘。

第二天，娘背上一个小包袱带我去了后山。

后山陡峭危险，林木繁密，不时有走兽发出鸣叫声。

不知为何娘要带我来这里。

但我知道不该问，我要乖乖听话，娘这么做必定是有她的道理。

我偷偷拿出匕首，如果有危险，随时可以保护娘。

突然，耳边响起利刃的啸声。

一支插着漂亮箭羽的箭射在我们身旁的大树上。

在我惊惶未定时，娘突然拔出那箭插向自己的胸口。

鲜血顿时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衫。

我吓得哭出了声，娘对我摇了摇头，然后闭眼躺在了我的怀里。

看着娘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

何人在此?

有三位穿着华丽的贵人骑着马，为首的那位下了马朝我们走来。

扶着娘的手在抖，她轻轻按了按我。

贵人半蹲下身子，撩开我娘脸上的头发。

只那一眼，我看出了他眼中的惊喜和爱慕。

对于他的反应，我并不意外。

我娘生得极美，肤如凝脂，身段柔软有致，尤其是一双眼睛，如琉璃一般勾人，只一眼便叫人深陷其中。

这时候我大概猜到了娘的用意。

我流着泪，语气很急: 请救救我家姑娘吧，我们二人在这山中迷路，突然姑娘就中了一箭……

还没等我说完，贵人横腰将我娘抱起。

赶紧回宫，让御医到朕寝宫候着。

原来他是当今圣上。

我望着他，心中寒意陡升。

原来娘要入的可是这豺狼虎豹之穴啊。

我和我娘被带回了宫，住进了圣上赐的长宁殿。

娘隐藏了过去的一切，待在圣上身边，而我以陪嫁小丫鬟的身份陪着她。

圣上日日留宿长宁殿，娘总是让我早点睡。

他待我娘极好，还免了她每日的请安。

皇宫没有封闭的墙。

皇上带回一位宠妃的事情满皇宫皆知。

连御膳房的小丫头们都聚在一起聊着闲话。

他们都在猜测长宁殿里的那位到底长什么样，能把圣上迷成那样。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娘可不是光靠一张脸就能留住圣上的。

4

娘的厨艺是皇宫里御厨都不能比的。

我尝过御厨的菜，和我娘做的比差远了。

尤其是拔鱼儿和鲍螺。

圣上在第一次吃到这菜的时候，连吃了好几天。

所以，娘每日都会精心准备好三餐伙食。

圣上只要没被公务缠身，他就必定会来长宁殿用膳。

我偷偷打趣过娘: 姑娘，圣上不会对你厨艺的喜欢，超过对你的喜欢吧。

我不明白娘对圣上的心意，因为我觉得她心中肯定还有爹的位置。

不过我只希望娘开心。

如果圣上对她真心好，我倒是情愿她放下不开心的人和事。

来皇宫快月余了，我们从未碰到过爹。

我不是很想他，因为他辜负了娘。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很好奇娘到底想要干什么。

外界都传当今状元郎很得圣宠，接连解决让圣上头疼的两个难题。

南边虫灾，北边干旱，状元郎意见中肯，一针见血。

两地的灾情随之淡去。

不久，宫里却传出了另一种声音。

说如今可与状元郎争恩宠的，当属我娘。

虽说后宫不可干预朝政。

但是圣上似乎很喜欢带着问题来考我娘。

每次他们论辩到深夜，我总在旁边偷偷打瞌睡。

我娘之前辅佐过爹的策问，所以朝政这些事，对她来说都不难。

当今朝堂重文轻武，武官不如文官，甚至有大臣上奏要减少军队的开支。

他们的理由就是现在军队里有太多闲人，甚至出现了一些军人骚扰妇孺的丑事。

多数文官附议，建议大范围缩减军队人数。

此举引起一些武官和驻边将士的不满。

一叠厚厚的奏章呈上来，文武互呛，圣上对此很是头疼。

下朝后，圣上直接摆驾长宁殿。

阿宁，为君，什么可听，什么不可听?

我娘点上一根薄雾清香，坐在榻上替圣上揉着太阳穴。

如今大夏粮草充足，正是养兵之际。依臣妾愚见，此时不仅不能缩减军队的任何开支，反而还要加大财政投入。

阿宁对朝政的动向倒是很清楚。

圣上撑着头看着娘，眼里有探究的意味。

娘依旧不慌不忙: 大夏周边的临越国、苍傲国，皆骁勇善战，不可只看眼前的国家实力。

圣上将娘揽在怀里: 阿宁和朕想到一块去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朕倒是对阿宁的过去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