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长恨歌

让我撞破二人偷情，害我小产。

世子为保她名节，立刻娶她为平妻。

我不哭不闹。

出了小月子后，我进宫求了一道和离旨意。

世子弃我如草芥。

可我再度风光出嫁那日，他却喝醉了酒，哭着拦下花轿。

1

外头下了雪。

我吩咐厨房将世子最爱的酒酿鸽蛋加了一勺桂花糖。

管事嬷嬷在一旁道: 夫人总是这么细致周全，连内务都夸王府中馈打理得最好。

午后，世子回来了，踩着落雪，一身寒气。

我亲自迎到门口。

看见我，他眼底立刻有了温意，笑着唤: 如嫣。

我走过去，替他解开披风，低声道: 冷不冷?厨房煮了姜汤。

他拍了拍我的手，嗓音低沉温润: 还是你贴心。

我将披风递给一旁的丫鬟，回头时他正坐在炭炉旁，伸出手暖火，唇边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今日景衍回来得早。我走过去坐下，将手帕放在他身边，我原以为你又要在外宴饮到酉时。

有些人不识趣，非要拽我去万春楼听曲，我借口身子不爽，溜了。他说。

我垂眸轻应: 嗯，夫君向来清雅。

他笑了，目光落在我侧脸，忽道: 你今日这支簪子好看。

我抬手摸了摸发髻上那支嵌青玉的小簪，低头微笑，掩下眼里的讽意。

这支簪子，是我几日前从顾绾绾的梳妆盒里取回来的。

原是我娘亲在我出嫁前亲手替我挑的，说我戴青色最清亮。

可他把它赏给了表妹，我不声不响地取了回来，如今戴在头上，他竟说好看。

晚上，他照例在我房中用了晚膳。

绾绾近日身子不好，我打算让她搬来静养些时日。你……可介意?

我望着他，温柔一笑: 她是夫君亲眷，我岂有不容之理?

他眼神一缓，握住我的手: 如嫣，你最好。

2

卫景衍三年前牵过我的手，穿过百花盛开的云锦长街，走入王府深门。

我当时信他，信他娶我为妻，不只是为了相府的权势，也有真心。

可我后来明白，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夜深了，他留宿于我房。

我侧身躺在榻上，听他轻声呼吸，鼻息落在我颈后。

雪还在下，落在窗棂上，落在我的心头。

我身为正妻，他敬我、礼我、怜我，却不爱我。

他爱的是那个在他年少颠沛时扶他一程、后来失了家国、如今寄人篱下的女子。

那叫顾绾绾的女人。

我听见他在梦里低唤了一声名字，是绾绾。

3

顾绾绾搬进卫国公府的第三日，便来我这儿请安。

她穿着一袭绯红襦裙，掐腰收袖，步步生姿。衣摆拂过漆地，连鸦青色的砖纹都被衬得分外寂寥。

姐姐。她盈盈一礼。

我放下手中香囊绣品，朝她点了点头: 妹妹大病初愈，不宜多动，该静养才是。

是我唐突了。

她接过身后的小婢手中的嵌金兽炉，听说姐姐喜檀香，这是我从蜀地带来的雪沉香，甘凉带苦，宁神定气。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 妹妹有心了。

她坐在我下首，目光在我绣架上扫过，笑问: 姐姐绣着香囊，莫不是要送与世子?

我回以一笑。

随即，她看向角落里的琵琶，悠悠然道: 世子爱听琵琶曲，自小就爱。他总说，我小时候的琵琶弹得最好。他教我一遍，我就能记住。

我手中银针微顿。

我最擅古琴，可是自我第一日入府，世子便送了这把上好的琵琶。

他说我弹奏琵琶的时候，婀娜多姿，令他神往。

就连深夜我们床事之前，也时常让我奏上一曲助兴。

加上他梦里呼唤着顾绾绾……

我才觉得自己如此悲哀。

但我还是做出不动声色的模样:

我倒不知，原来夫君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顾绾绾轻轻一笑: 也只是过去了。如今姐姐才是他的良人，我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她话虽如此，眼角眉梢却藏不住春水盈盈。

姐姐要不要听听?我近来又练了一曲《临江仙》。她问。

我心里一沉。

《临江仙》?

几日前，世子睡前刚让我奏过。

曲罢，他情绪高涨，拉着我翻云覆雨。

我摇头: 不必了。我的性子静，向来不喜丝竹喧哗。

她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终究只是低声应了。

她走时，屋外落了小雪。

我站在回廊看她离去的背影。

她赤红的裙角拖在雪地上，张扬又绚烂。

我记得他曾说: 红衣太艳，你穿不得。

可他却允她穿。

4

晚上卫景衍回来得迟，说是在外头为顾绾绾请脉，耽搁了些时辰。

我替他更衣，手指触到他外袍上沾的雪水，有一丝刺骨的凉。

外头雪重，怎不让人去?我问。

他淡声回: 她怕生人，非要我亲自陪。

我不语，只转身将他湿透的袍子递与婢女。

他坐下，见案上有我亲手煮的银耳汤，笑道: 还是你懂我。

她也懂你。我望着他，顾小姐今日来见过我了。她说你教她弹过《临江仙》。

他一怔，随后含糊一笑: 小时候的事，哪记得那么清楚。

我起身，将汤递给他，趁热喝了吧，凉了伤胃。

入夜之后，他留宿在我房。

他背对着我沉沉入睡，我却睁着眼。

他似乎在梦里说了话。

我听不清，只听见他呢喃的最后一个字，依然是绾。

雪还在下，风也很大。

我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大夫来瞧过后，说我已有两月身孕。

本想告知卫景衍，可他一颗心只是系在顾绾绾身上。

分明我孕吐好几日，面容憔悴，他毫无察觉。

却冒着大风雪，陪着顾绾绾外出诊脉。

这府里，我堂堂世子妃，倒像是一个外人。

5

这日，我在屋内抄写佛经。

顾绾绾的贴身婢女来请，说是顾小姐新得一副名画，想要请我前去一同鉴赏。

我本身子就不爽，懒得起身走动。

谁知那婢女却说: 世子也让世子妃一定要去。

也罢，就当给夫君一个面子吧。

到了玉泉轩的门口，只见院门虚掩，一股暖香伴着琴声溢出，勾人心魄。

我脚步放得极轻，走近时，琴音忽止。

紧接着，便听见顾绾绾娇滴滴的笑声: 世子，可还记得?这《鸾凤和鸣》是你那年亲教我弹的呀。

他嗓音低沉: 记得。

那你，还记得那年你醉后……与我在杏花坞的事么?

……自然记得。

我心如擂鼓，猛地推开门——

顷刻之间，一幕活生生的春宫图，赫然展现在眼前。

顾绾绾披着一件轻纱薄罗，靠在榻上，发髻微乱，酡红的脸颊透着媚态，双腿交缠在世子膝上，而他……竟衣袍散乱，正俯身在她颈侧吻得深切

她低声娇喘: 世子慢些……绾绾都快要魂飞了……

我整个人怔在门口，像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

那一瞬，世子回头看我，立马推开了顾绾绾。

如嫣，你听我解释……

而顾绾绾，她缓缓地勾起唇角，望着我，眼中不惊不羞，反而带着几分胜利与挑衅。

我转身欲跑，谁知脚步踉跄，不慎滑落在雪地。

腹中一阵剧痛。

啊——

鲜血从裙下汩汩流出，迅速染红整片雪白。

耳边只听得下人们惊叫: 夫人流血了快叫大夫

6

血色在雪地里晕开，像一幅被毁掉的画。

我失去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也流尽了对卫景衍最后一份情意。

醒来时，鼻尖萦绕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我躺在冰冷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窗外，那场带走我孩儿的大雪已经停了，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像是为谁在哭泣。

卫景衍坐在床边，面容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他见我睁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如嫣，你醒了。他声音沙哑，大夫说你身子亏损得厉害，要好生将养。

我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的莲花纹样。

身子的痛楚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那里像被挖空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啸着穿过，带走我所有的生机。

他似乎想握我的手，但我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室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窗外的滴水声。

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漠:

如嫣，是我对不住你。但事已至此……绾绾她……她受了惊吓，名节有损，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我终于转过头，看向他。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润，只剩下一种为了所谓真爱而不顾一切的偏执。

所以呢?我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避开我的目光，低声道: 我要娶她，为平妻。如此，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保全她的声誉。

平妻。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在嫡妻小产、身心俱损的小月子里，我的丈夫，为了另一个女人的声誉，要迎娶她做平妻。

他将我这个正妻的颜面，将我们沈家的颜面，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三年、为他操持家务、为他洗手作羹汤、甚至刚刚为他失去一个孩子的男人，忽然就笑了。

笑声很轻，却像一把刀，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卫景衍猛地抬头看我，眼中满是错愕。

他或许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寻死觅活。

他准备了无数套说辞来安抚我，来说服我，却没料到我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你……

我同意。我重复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还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

在我养好身子之前，别让我看见你。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话来。他站起身，像是逃一样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他走后，我遣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泪水，是在那个时候才无声地滑落的。

不是为他，是为那个无缘的孩子，和我那葬送在雪地里的三年。

7

小月子的每一天都过得如同行尸走肉。

国公府内张灯结彩，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我听到了卫景衍和顾绾绾大婚的日期。

他到底还是没能等到我出月子。

他说服了卫国公爷和夫人，以顾绾绾身子孱弱、需要名分、甚至我小产需要冲喜为由，将婚期定在了半月之后。

那一日，府里热闹非凡。

我躺在清冷的院落里，能听到前院传来的丝竹之声和宾客的喧哗。

我的贴身丫鬟绿珠哭红了眼，跪在地上求我: 夫人，您吃点东西吧，您这样身子会垮的。

我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卫景衍来了。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许是喝多了酒，脸上带着酡红，眼神却异常清亮。他站在我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今日我和绾绾大婚，你怎么不笑一笑?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怨怼。

我没有理他。

他忽然俯下身，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沈如嫣，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你以为用这种法子就能让我愧疚一辈子吗?我告诉你，我和绾绾是真心相爱，你当初嫁给我，不也是看中了卫国公府的权势?我们各取所需，你如今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我看着他猩红的眼，心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原来在他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冷冷道: 世子爷大喜之日，何必到我这晦气的地方来。请回吧，别污了您的喜气，也别脏了我的眼。

他似乎被我的话刺痛，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他拂袖而去，嘴里喃喃着: 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

我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卫景衍，从此以后，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8

出了月子，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脱下那身象征着世子妃身份的华服，换上了一身素雅的青衣，进了宫。

我没有通过卫国公府，而是以相府嫡女的身份，求见皇上。

皇上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对我向来颇为疼爱。

我在御书房外等了半个时辰，李总管便亲自出来迎我进去。

御书房内熏着龙涎香，皇上一身明黄常服，正在批阅奏折。

他见我进来，放下了朱笔，叹了口气: 如嫣，你的事，朕听说了。是景衍那孩子糊涂，委屈你了。

我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声音平静而坚定: 臣女沈如嫣，恳请皇上降旨，准臣女与卫国公世子卫景衍，和离。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沉思。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 你可想清楚了?女子和离，再嫁不易。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臣女想清楚了。我抬起头，直视着皇上，夫妻一体，贵在同心。如今他心中已无臣女，强留无益，不过是自取其辱。与其在一方庭院内耗尽一生，不如就此放手，各自安好。臣女在闺中时，也曾读过几本书，知晓女子并非只能依附男子而活。天地广阔，总有臣女的容身之处。

我的话，似乎让皇上颇为动容。

他看着我清瘦却坚毅的脸庞，点了点头: 好，不愧是沈相的女儿，有风骨。你因撞破他二人私情而小产，小月子期间他便另娶平妻，此等行径，确实薄情。朕若不为你做主，天下人将如何看我皇家?朕，准了。

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谢主隆恩。

卷明黄的圣旨回到卫国公府时，卫景衍正在顾绾绾的院子里，看她抚琴。

琴声婉转，两人眉目传情，好一幅神仙眷侣的画卷。

圣旨到——

琴声戛然而止。

卫景衍听完公公宣读圣旨，脸色骤变，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愤怒。

沈如嫣你疯了你竟然去请旨和离?他低吼着，似乎想将那圣旨撕碎，却又不敢。

顾绾绾也走了过来，她柔柔地靠在卫景衍身边，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嘲讽:

姐姐，你这是何苦呢?世子待你不薄，你却如此任性，非要闹得人尽皆知。你以为一个和离的弃妇，还会有什么好人家肯要吗?

这就不劳妹妹费心了。

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卫景衍身上，圣旨已下，卫景衍，从此你我婚嫁两讫，再无瓜葛。我沈如嫣的东西，一样都不会留在这里。明日，我会派人来取。

你……卫景衍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我不敢放你走?沈如嫣，你别后悔离了我，你看谁还敢娶你

他笃定我是在闹脾气，是在用和离来威胁他，逼他就范。

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激怒了，那点所剩无几的愧疚，也变成了被挑衅的怒火。

我没有再与他争辩，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顾绾绾娇柔的劝慰声: 世子别气了，姐姐只是一时想不开，等她在外头吃了苦头，自然就知道世子的好了。

8

和离归家，我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昔日风光无限的相府嫡女、卫国公世子妃，如今成了一个被夫家抛弃的弃妇。

那些曾经巴结我的贵妇们，如今见了面，眼神里都带着鄙夷和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父亲母亲心疼我，却也为我的前路担忧。

母亲常常拉着我的手垂泪: 嫣儿，是娘对不住你，当初不该将你嫁入那狼心狗肺之家。

我反过来安慰她: 娘，都过去了。我现在这样，反而觉得轻松自在。

这不是假话。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我确实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

我每日里看看书，写写字，或是陪母亲逛花园，日子过得平静而安逸。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将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时，一个消息如惊雷般震动了整个朝野——镇国公萧如镝，大破北狄，凯旋归朝。

萧如镝，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

他是京城里一个传奇般的存在。他年少时父母双亡，袭了镇国公的爵位，却被旁支欺压，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是我父亲惜才，一手将他提拔起来，送入军中。

他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卓越的军事才能，从一个小兵做起，十年间，战功赫赫，成了大周最年轻的战神。

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在我还未出嫁时，他曾随父亲来过相府几次。

他总是沉默寡言，站在人群的角落里，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

我记得，有一次家宴，我的发簪不慎掉落，是他默默地捡起来，递还给我。

他的手掌很粗糙，有厚厚的茧子，但眼神却很干净。

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人物，会与我的人生再有交集。

他凯旋那日，京城万人空巷。

我站在酒楼的二楼，隔着窗，看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铠甲，面容冷峻，身后是旌旗招展的萧家军。

他比几年前更加沉稳，也更加……令人敬畏。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我心中一惊，连忙垂下眼帘。

第二日，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

镇国公萧如镝，拒绝了皇上赏赐的所有金银珠宝、美女府邸，只向皇上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他要求娶的，是我，沈如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