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被甩在身后，成了天边一抹模糊的黑影。
雨停了，但天色依旧沉得像是泼了墨，压得人胸口发闷。
官道早就烂成了泥塘，深一脚浅一脚，唐三藏僧袍的下摆彻底被泥浆糊住，沉甸甸的。
孙悟空走在前头，离着三五步远。
他步子迈得大，却落地无声，像只真正的豹子。
金箍棒缩回了绣花针，塞在耳洞里。
他时不时抬手摸一下头顶的金环，每次触碰，脸色就阴沉一分。
那玩意儿冰凉，像是毒蛇的鳞片，时刻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戴枷锁的狗。
两人一路无话。
只有脚踩泥泞的噗嗤声，和远处林子里不知名野物的嚎叫。
“喂，和尚。”
孙悟空终于忍不住，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硬邦邦的，“还有多远到下个歇脚的地方？
这鬼地方连个避风的石头都找不到。”
唐三藏喘了口气，额头上见汗。
“地图上看，前面该有条涧，叫鹰愁涧。
过了涧，或许有人家。”
“鹰愁涧？”
孙悟空嗤笑一声，“名字就不吉利。
怕是又有不开眼的东西蹲着呢。”
正说着，一股带着腥味的风从前头吹来。
风里夹杂着水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
孙悟空鼻子抽动了两下，脚步慢了下来，那双金褐色的眼睛眯起，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雾气昭昭的山谷。
路越来越窄，两边的山崖像是要合拢过来。
脚下变成了湿滑的碎石，旁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能听到轰隆的水声从底下传上来，闷雷一样。
一座破败的木桥横跨在涧上，桥板烂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绳索连着两岸，在风里晃晃悠悠。
“就这？”
孙悟空用下巴指了指那桥，“猴子过去都费劲，你这身板，一阵风就刮下去了。”
唐三藏走到桥边，探头往下望。
涧深水急，白浪翻滚，看着就让人头晕。
“看来，是过不去了。”
“绕路？”
孙悟空挑眉。
“绕不得。”
唐三藏摇头，从筐里取出那张画得粗糙的地图，“地图上只此一路。
绕过去，得多走半个月。
我们耽搁不起。”
孙悟空盯着那桥，又盯着和尚看了几眼，忽然咧嘴笑了，带着点恶劣的意味：“怎么，怕了？
你们佛家不是讲‘心如磐石’吗？
这就怂了？”
唐三藏没理会他的嘲讽，只是默默收起地图，双手合十，对着深涧念诵起经文来。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轰隆的水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孙悟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这和尚，有点邪门。
不像那些光会念经的蠢货。
经文声在涧谷里回荡。
起初没什么变化，但渐渐地，那翻滚的白浪似乎平息了一些，水声也不再那么刺耳。
连吹过来的风，那股子腥味都淡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哗啦——！”
一道巨大的白影猛地从涧底炸起！
水花西溅，像下了一场暴雨！
那影子快如闪电，首扑站在桥边的唐三藏！
不是冲孙悟空，是首接冲着和尚去的！
那是一条龙！
通体雪白，鳞片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只是这龙形态有些虚幻，眼神狂乱，充满了痛苦和暴戾，更像是一道强大的怨魂！
孙悟空反应快得不可思议！
几乎在白影出现的瞬间，他就动了！
不是去挡，而是一把揪住唐三藏的后衣领，猛地往后一拽！
刺啦！
僧袍被撕开一道口子。
唐三藏被他拽得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白龙扑了个空，巨大的龙头撞在崖壁上，碎石纷飞！
它发出一声痛苦的龙吟，震得整个山谷都在摇晃。
它转过头，那双燃烧着怨恨的龙眼，死死盯住了孙悟空。
“哪来的野猴子！
敢坏我好事！”
白龙口吐人言，声音嘶哑，带着滔天的恨意。
孙悟空把唐三藏往后一推，自己挡在前面，歪着头打量白龙，脸上非但不怕，反而露出兴奋的神色。
“我当是什么玩意儿，原来是条死了没埋透的长虫！
怎么，这和尚跟你有仇？”
“滚开！”
白龙咆哮，“我乃西海龙王三太子敖烈！
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父王告了忤逆，玉帝要将我斩首！
是观音菩萨说情，罚我在此等候取经人！
等的就是他！”
它龙爪指向唐三藏，怨毒几乎要溢出来，“等他来了，我要吃了他！
吃了这取经人，方能消我心头之恨，才能解脱这永世禁锢之苦！”
孙悟空听明白了。
又是一笔糊涂账。
天庭的规矩，灵山的算计，最后倒霉的，永远是下面这些棋子。
这白龙，也是个可怜虫。
但可怜，不代表能碰他的人。
“巧了。”
孙悟空掏掏耳朵，漫不经心地说，“这和尚，现在归我罩着。
你想吃他？”
他呲牙一笑，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得先问问俺老孙的棍子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他身形暴涨！
不再是那副瘦小模样，瞬间化作一头巨猿般的凶兽！
他从耳中抽出绣花针，迎风一晃！
金箍棒见风就长，变成碗口粗细，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乌黑的棒身，此刻隐隐泛起暗红色的血光，那是饮过无数妖神鲜血的煞气！
“找死！”
白龙敖烈被彻底激怒，巨大的龙尾带着万钧之力，横扫而来！
所过之处，空气发出爆鸣！
孙悟空不闪不避，眼中凶光毕露，低吼一声，双手抡起金箍棒，迎着龙尾硬砸过去！
没有花哨的光影，只有最纯粹、最野蛮的力量碰撞！
轰——！！！
如同山崩地裂！
巨大的气浪以碰撞点为中心炸开，吹得唐三藏几乎站立不稳，连连后退，撞在一块山石上才停下。
涧水被激起数十丈高！
孙悟空噔噔噔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岩石上踩出深坑。
手臂微微发麻。
这长虫，好大的力气！
白龙更惨，龙尾上的鳞片碎裂了一大片，渗出金色的龙血，疼得它发出一声惨嚎。
它眼中的疯狂更盛，张口喷出一道冰冷的龙息，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冻结出冰霜！
“玩冰？”
孙悟空狞笑，身形如电，躲开龙息，瞬间欺近龙身，金箍棒带着撕裂风声，狠狠砸向龙颈！
又是一声闷响！
白龙被砸得翻滚出去，重重撞在对岸崖壁之上！
战斗毫无美感可言，只有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杀。
一个是压抑了五百年戾气的妖王，一个是满怀怨恨被逼入绝境的龙太子。
每一次碰撞，都地动山摇。
唐三藏靠在石头上，看着这场恶斗，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平静。
他低声念着经文，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线，缠绕在狂暴的战团周围。
几十个回合下来，白龙己是伤痕累累，动作慢了下来。
孙悟空越战越勇，金箍棒舞得如同疯魔，每一次落下，都让白龙发出痛苦的哀鸣。
终于，孙悟空找到一个破绽，一棒重重砸在白龙天灵盖上！
白龙惨叫一声，庞大的身躯从空中坠落，砸在涧边浅滩上，激起漫天水花。
它挣扎着，却再也飞不起来，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孙悟空落在地上，恢复原形，提着金箍棒，一步步走向瘫软的白龙。
棒头滴着水，也沾着金色的龙血。
他走到白龙巨大的头颅前，举起棒子，就要结果它的性命。
“大圣，且慢。”
唐三藏的声音响起。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僧袍湿透，显得有些狼狈，但步伐很稳。
孙悟空动作一顿，扭头看他，眼神不善：“怎么？
和尚，你要慈悲为怀？
这长虫刚才可是要吃了你！”
“它也是可怜之物。”
唐三藏看着奄奄一息的白龙，目光复杂，“菩萨罚它在此等候，必有深意。
你打死它，不过是徒增杀孽。”
“那你说怎么办？
留着他过年？”
孙悟空不耐烦。
唐三藏没回答，而是走到白龙头颅边，蹲下身，看着那双充满痛苦和怨恨的龙眼。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冰凉的龙鳞上。
“三太子，”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怨恨解决不了问题。
吃了贫僧，你就能解脱吗？
还是坠入更深的魔障？”
白龙敖烈身体颤抖了一下，龙眼中的疯狂稍稍褪去，露出一丝迷茫和挣扎。
“观音菩萨让你等我，不是让你吃我，是让你随我西去，将功折罪，求得正果。”
唐三藏继续道，“这条路是苦，但苦尽，方能甘来。
你难道想永远困在这涧底，做一只满怀怨恨的囚徒吗？”
敖烈沉默了。
巨大的龙眼里，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五百年的怨恨和委屈，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孙悟空抱着棒子在旁边看着，撇了撇嘴，却没再动手。
这和尚，蛊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不小。
许久，白龙敖烈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庞大的身躯开始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立在浅滩上，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只是眼神还有些黯淡，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唐三藏站起身，拍了拍白马的脖颈。
“以后，你就驮我西行吧。”
白马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手。
孙悟空收起金箍棒，变回绣花针塞回耳朵，哼了一声：“得，走路变骑马，倒是便宜你这和尚了。”
他走到破烂的木桥边，看了看，“桥是过不去了。
和尚，你骑稳了。”
说完，他一把抓住白马缰绳，另一只手揽住唐三藏，纵身一跃！
身影如大鸟般掠过数十丈宽的深涧，轻飘飘落在对岸。
白马西蹄落地，微微有些颤抖。
唐三藏坐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烟雾缭绕的鹰愁涧。
孙悟空松开手，活动了一下肩膀，看着前方更加崎岖的山路。
“走吧，天快黑了。
这鬼地方，指不定还有什么玩意儿。”
一人，一猴，一马，再次上路。
只是队伍里，多了个心怀鬼胎的龙马，和一段刚刚用暴力与言语暂时压下的恩怨。
西行的路，从来就不止八十一难。
真正的难，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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