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钱倩倩的身影几乎钉在了临安府城门口和几个主要的货栈区附近。
她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逛，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力，系统地审视着眼前这片混乱的“市场”。
她选择了一个能俯瞰城门车马聚集区的茶摊角落，每天花一文钱买最便宜的粗茶，一坐就是大半天。
目光锐利如扫描仪，默默记录着一切：辰时三刻至巳时，是进城高峰，车辆拥堵最严重，争吵频发。
午时前后相对空闲，车夫们懒散休息。
申时左右又会出现一波出城小高峰。
她估算着不同时段车马的数量，大致判断空车率。
观察着主要运输的货物种类：粮食、布匹、陶瓷、木材、药材…哪些是大宗笨重，哪些是易碎贵重。
她心算着装卸货的时间。
一车普通的粮包，从停稳到卸完，平均需要小半个时辰，其中大半时间浪费在等待、喊人、争执位置和工钱上。
如果是易碎品，更是小心翼翼，耗时更长。
她留意着那些焦急的货主。
他们如何寻找车马？
大多靠熟人介绍，或者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车马堆里喊，效率低下，容易被老油条车夫坐地起价。
她也观察着车夫们。
大多是个体经营，松散无序。
有活就干，没活就等。
互相之间存在竞争，也偶尔抱团排外。
缺乏统一的调度和管理，全凭经验和运气。
常见问题更是层出不穷：货物损坏无人负责、延误交货扯皮不断、车夫中途加价、甚至有小部分车夫与货栈管事勾结，欺生宰客。
所有这些信息，如同数据流一般汇入钱倩倩的脑中，被她那经过现代商业和逻辑训练的大脑快速处理、归纳、分析。
低效、混乱、信息不对称、缺乏标准、没有信用体系、服务意识淡薄…到处都是痛点，也意味着… 到处都是机会。
一个初步的方案在她脑中逐渐清晰成型。
标准化：车辆或许无法统一，但可以统一标识、统一载重标准、统一计价方式。
流程化：将货运拆解为接单、验货、装车、运输、交付、结算几个明确环节，每个环节有标准动作和责任人。
调度中心：需要一个中枢，连接货主和运力，合理派单，优化路线，减少空驶。
风险管控：引入简单的契约和赔偿机制，建立初步的信任。
信息传递：需要一种更高效的方式同步货物和车辆信息。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启动资金。
哪怕是最小化的试点，也需要钱。
她摸了摸怀里，那三枚铜钱连吃顿饱饭都不够。
她想起原主记忆里，母亲去世前偷偷塞给原主的一支银簪，藏在了茅屋墙角的砖缝里，嘱咐她不到万不得己不要动用。
现在就是万不得己。
她立刻动身返回溪尾村。
好在雨己停歇，道路不再那么泥泞。
回到那间破茅屋，她熟练地撬开那块松动的砖，取出了一个小布包。
里面躺着一支样式普通的银簪，分量很轻，做工粗糙，估计是原主母亲当年唯一的嫁妆。
但对于现在的钱倩倩来说，这是唯一的资本。
她没有丝毫犹豫，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城，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算正规的当铺。
柜台后的朝奉耷拉着眼皮，接过银簪，掂了掂，又用指甲掐了掐，语气淡漠：“粗银，杂质多，做工差。
死当活当？”
“死当。”
钱倩倩声音平静。
她没有赎回的打算，也不需要留念想。
“八十文。”
朝奉吐出个数字。
钱倩倩知道这价压得低，但她没时间也没资本讨价还价。
“可以。”
八十文铜钱，沉甸甸的一串，被她仔细揣进怀里。
这就是她全部的本金。
她用几文钱买了两个实实在在的粗面馒头填饱肚子，然后再次来到货栈区。
这次，她的目标不是观察车马，而是观察人。
那些蹲在墙角、码头边，眼神渴望地看着来往车辆和工头，等待着零星搬运活计的落魄劳力。
她需要的是人手，暂时不需要昂贵的车马。
她仔细打量着这些人：要看起来老实肯干，身体结实，最重要的是眼神里还有对工作的渴望，而不是彻底的麻木。
她最终选定了三个人。
一个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手指粗大，衣服破旧但干净；一个是个半大的小子，机灵地帮着人推车，换取一点小钱；还有一个是年纪稍长些的妇人，看着力气不小，眼神里有股韧劲。
她走过去，没有多余的寒暄，首接开口：“一天五文钱，管一顿午饭，跟我干活，干不干？”
这个工钱略低于市场搬运工的日薪，但管饭，而且看起来稳定。
三人相互看了看，又看看钱倩倩虽然年幼但异常冷静沉着的脸，犹豫了一下，都点了点头。
对于他们来说，有活干有饭吃，就是最大的诱惑。
钱倩倩记下他们的名字（或特征），约定明天一早还在这个地方集合。
正在这时，货栈那边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一个穿着细棉布长衫、商人模样的小老头正急得团团转，对着几个车夫模样的人连连作揖：“各位行行好！
帮帮忙！
我这批药材是要紧急送到邻县济仁堂的！
他们等着救命用的！
价钱好商量！”
那几个车夫却互相使着眼色，慢悠悠地摇头。
“张老板，不是我们不帮，你看这天气，路不好走啊！”
“是啊，去邻县路程不远，但回来怕是赶不上趟，空车回来亏大了！”
“再加点，风险大嘛！”
那张老板急得额头冒汗：“再加五十文！
一百五十文！
不能再多了！
这真是急事！”
车夫们还在拿乔，显然想榨取更多。
钱倩倩目光一闪，机会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虽然旧但尽量整洁，然后迈步走了过去，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入对话：“这位老板，您的货，我能送。”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目光聚焦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身上。
张老板愕然，车夫们则露出嗤笑的表情。
“小丫头片子，一边玩去！
别捣乱！”
一个车夫不耐烦地挥手。
钱倩倩不看他们，只看着张老板，语速平稳：“一百文。
现在验货装车，申时前送达邻县济仁堂。
货物若有损坏遗失，照价赔偿。
立字为据。”
她的语气太笃定了，完全不像个孩子玩笑。
张老板病急乱投医，又看她身后跟着三个看起来还算可靠的劳力，迟疑道：“你…你真能送到？
怎么送？”
“我有人，可以租车。”
钱倩倩言简意赅:“时间紧迫，老板若信，现在就开始。
若不信，您再与他们商量。”
她瞥了一眼那几个坐地起价的车夫。
张老板看着那几个车夫得意的嘴脸，又看看眼前这奇怪却冷静的女孩，一咬牙：“行！
就信你一回！
但丑话说前头，误了事，我可…立字据。”
钱倩倩重复道，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让那识字的汉子简单写了一份承揽文书，写明了货物、起止点、时限、运费和赔偿条款，让张老板和她各自按了手印。
车夫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丫头来真的，还搞得这么正式。
钱倩倩立刻行动。
她让张老板指引，快速验看了那批药材（主要是防潮包扎是否完好），然后指挥三个雇工小心翼翼地将几个药包搬上她临时租来的一辆板车（租金一天二十文）。
她用随身带的草绳，按照自己设想的方式，将货物交叉捆绑固定，避免颠簸散落。
“走官道，遇岔路向右，沿途问路济仁堂。”
她对负责拉车的汉子和推车的小子吩咐道:“平稳为主，速度次之。
我会跟车。”
她又对那妇人道：“大娘，你去买五个炊饼，路上吃。”
她预支了饭钱。
一行人就在张老板复杂的目光和车夫们怀疑的注视下，出发了。
钱倩倩果然跟着车走，她身体虽弱，但意志力极强，一路紧盯路况和货物。
途中，一个车轮不慎陷入一个小泥坑，汉子和小子使劲推拉，车却纹丝不动。
钱倩倩上前观察，不是泥坑太深，而是重心稍偏且发力不对。
她指挥道：“货堆稍向左移半寸。
你们俩，一左一右，听我口令，同时发力推轱辘上方。”
调整后，果然一次就推了出来。
小子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最终，他们在约定时间前一刻钟，将药材完好无损地送到了济仁堂。
掌柜的验货后连连点头，张老板长舒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痛快地支付了一百文钱，还额外多给了十文：“小姑娘，没想到你真行！
下次有活还找你！”
返程路上，钱倩倩计算着成本：租车二十文，午饭五文，付给三个雇工各五文（共十五文），净赚六十文。
哦，还得扣除来的路上吃的两个馒头和回去的车资（如果她坐车的话）。
利润微薄，甚至比不上一个熟练工匠一天的工钱。
但钱倩倩看着手中剩下的几十枚铜钱，眼神却亮了起来。
这次成功的试点，验证了她的模式是可行的。
标准化流程（验货、固定、路线）、契约精神（字据赔偿）、调度指挥（人员分工），哪怕是最简陋的版本，也能创造出价值。
效率提升带来的溢价空间和信用价值，比单纯出卖体力或运力要大得多。
那个张老板愿意多付十文，买的不仅仅是运输，更是“可靠”和“省心”。
“可以扩大。”
她轻声自语，目光再次投向那片依旧混乱的货栈区，仿佛看到了一片尚未开垦的沃土。
手中的几十文钱，仿佛变成了未来庞大商业帝国的第一块基石。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