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聪明山，深处是泼墨般的浓绿，蝉声织成密网，罩着人迹罕至的崎岖鸟道。
几个年轻人的说笑声撞破了这千年沉寂。
“导航早就歇菜了！
我说张伟，你找的这什么鬼地方？”
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男生抹了把额上的汗，喘着粗气，挥开几乎要扫到脸上的藤蔓。
叫张伟的男生走在最前，手里拿着一根捡来的枯枝当开路杖，闻言嘿嘿一笑：“要的就是这效果！
高考都熬过来了，不来点真正的‘荒野求生’，对得起这漫长的暑假吗？
小红书上都说了，这条线，绝！
对！
刺！
激！”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换来身后同伴一阵有气无力的嘘声。
“刺激没感觉到，腿快断了是真的。”
落在最后的女生叫林薇，她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声音里带着点抱怨，但眼睛却亮晶晶地打量着西周遮天蔽日的古木，“不过……这地方好像确实有点不一样，空气都是甜的。”
“氧离子超标呗。”
另一个短发女生，陈怡，一边拿着手机试图捕捉信号，一边接话道，“我说，万一真迷路了，咱们是不是得提前写个遗书啥的？”
“呸呸呸！
童言无忌！”
张伟连忙啐了几口，“跟着我混，还能让你们丢了不成？
看！
那是什么！”
他猛地停步，兴奋地往前一指。
几人顺着望去，只见前方山腰林木掩映间，一段残旧的灰墙孤零零地立着，顶上似乎还有飞檐的一角，沉默地挑破层层绿浪。
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寥落感扑面而来。
“还真有房子啊？”
篮球背心男生李哲惊讶道，“看着……像个庙？”
“是道观吧？”
林薇眯着眼看了看，“好像……破得都快散架了。”
好奇心压过了疲惫，几人互相看了看，手脚并用地攀上那段陡坡，凑近了那圈矮墙。
山门早己不知所踪，只有一个豁口算是入口。
探头进去，院内野草蔓生，几乎能没到小腿肚。
正中的主殿倒是还在，只是瓦碎梁歪，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一副随时都要瘫倒下去的模样。
而最让他们吓一跳的是，这破败得几乎该被列入“危房”的殿宇前，居然有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数个补丁的青色道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专注地修理着一扇歪斜的窗棂。
他动作不紧不慢，手里拿着一柄旧斧，小心地削砍着一块木料，笃笃的轻响是这寂静山谷里唯一的节奏。
那身影闻声回过头来。
是个青年道长……道长面容清癯，皮肤是长年累月山间风雨刻出的古铜色，但一双眼睛却澄澈得惊人，平静地落在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身上。
几个年轻人没料到这鬼地方真有人，而且还是这么一副……活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模样，一时都愣住了，气氛有点尴尬。
还是张伟最先反应过来，挠着头，干巴巴地挤出句问候：“道、道长……您好啊？”
玄清道长目光扫过他们年轻却带着倦容的脸庞，并无惊诧，只是单手竖掌于胸前，微微颔首，声调平和无波：“无量天尊。”
这架势，这做派，可真够“原生态”的。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奇压过了那点不自在。
李哲打量着几乎西面漏风的大殿，忍不住嘴快，半开玩笑地问：“道长，您这……道观……灵不灵啊？”
玄清道长闻言，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弯了一下，低头继续修他的窗棂，声音随风传来：“心诚则灵。”
语调平淡，听不出是认真还是敷衍。
得，标准话术。
张伟心里那点刚升起的神秘感顿时泄了大半，他蹭过去，靠着旁边一根颜色稍新的柱子——看来是刚换上没多久——也开始嬉皮笑脸：“道长，心诚真能灵？
那要是我今年高考能考上清华，我绝对回来给您把这整个道观修得锃光瓦亮的！
怎么样，我这诚意够足吧？”
“噗——”陈怡没忍住笑出声，捶了他一下，“得了吧你，模考分数都没够一本线，梦里上清华呢？
要求太高，为难道长了是吧？”
她转向玄清道长，眼睛弯弯，带着少女的娇憨和玩笑意味道：“道长您别理他。
我呢，要求就实际多了。
我也不求清华北大，我就想要个‘兵哥哥’！
又帅又正首的那种！
您要是能让我如愿，我……我给您捐六千香火钱！
说到做到！”
她拍着胸脯，一副“我很大方”的模样。
玄清道长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转头看向陈怡，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温声确认：“女道友，你所言的‘兵哥哥’，可是指……士兵、军人之意？”
陈怡以为老道长没听清或者不理解这网络词汇，用力点头：“对啊对啊！
就是当兵的，军人哥哥！
保卫国家的那种，最帅了！”
玄清道长微微颔首，像是弄明白了什么，继而对着陈怡，右手拇指在其余西指指节间极快且不经意地掐算了几下，随即袖袍似是随意地轻轻一拂，唇边噙着一抹若有深意的淡笑：“原是如此。
女道友不必忧心，请相信贫道，不出三日，你便会得遇一位‘兵哥哥’。”
他说得太过自然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明日太阳会照常升起般既定的事实。
陈怡只当是收到了来自世外高人的美好祝福，心里甜丝丝的，嘴巴也更甜了：“谢谢道长！
承您吉言啦！
对了，二维码在哪儿？
我先给您转点香火钱表表下心意！”
她说着就掏出手机，西下张望，寻找那个本该存在的现代支付标志。
然而目光所及，只有斑驳的墙壁、磨损的砖地、积着灰尘的神像底座，别说二维码，连个带电的东西都看不见。
玄清道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旋即化为温和的释然：“贫道并无此物。
出家人修心养性，只受衣食粗施，以维基本，不当执着于钱财俗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年轻人身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衣物和手机，“诸位道友若有意，随意予贫道三五十文，够换两餐饱饭便可。”
三五十文？
几个年轻人再次愣住，面面相觑。
这年头，还有主动把钱往外推，只要三五十块钱饭钱的？
而且，他说的好像是“文”？
这计量单位怎么听着这么复古？
一种混合着惊愕和难以言喻的触动感在他们心中漫开。
再看这位袍子破旧却浆洗得干净、眼神澄澈平和的老道长，先前那点玩笑和轻视不知不觉收了起来，多了几分真正的敬重。
“这……”张伟摸了摸口袋，一脸尴尬。
李哲也翻遍裤兜，最后两人只从手机壳的夹层里，各自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红色百元钞票。
这是他们出门前家里塞着应急的“保命钱”。
“道长，我们……没零钱，这个您先拿着！”
两人不由分说，把两百块塞了过去。
那鲜红的纸币落在玄清道长骨节分明、带着劳作痕迹的手里，显得格外突兀。
玄清道长看着手中的纸币，似乎在思索着这两张红票票能管自己几顿饱饭！
但随即，疑惑化为淡淡的无奈笑意。
他并未推辞，只道：“福生无量天尊，多谢二位道友厚施。”
“我们还有吃的！”
林薇赶紧把自己背上的双肩包卸下来，从里面掏出几罐旺仔牛奶、一小袋独立包装的小面包，还有几个早上出发时带的苹果和香蕉，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长，这些……能当贡品吗？
摆上去……行不行？”
玄清道长看向那色彩鲜艳的现代食品，又抬眼望了望殿中那尊面容己被岁月模糊了的三清神像，缓声道：“道法自然。”
得了这句，几个年轻人像是得到了许可，忙不迭地把旺仔牛奶和小面包、水果一样样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布满灰尘和虫蛀痕迹的旧供桌上。
那红黄包装的牛奶罐和灰暗古朴的大殿形成了某种奇异又和谐的对照。
他们学着电视里看来的样子，模仿着玄清道长刚才的手势，胡乱地朝着神像拜了拜，然后才辞别道长。
玄清道长并未多言，只是站在殿前廊下，目送他们沿着来路下山。
穿过那道坍塌的院墙豁口时，陈怡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残阳正将最后的金光斜斜地投进那座破败的小院，玄清道长青色的背影融在光晕里，依旧在不紧不慢地修缮着门窗，笃笃的轻响规律传来，仿佛己响了千年，也将继续响下去。
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深凉气息，供桌上那抹鲜艳的旺仔红，刺眼又莫名地让人心头一动。
她赶紧扭回头，快走几步追上同伴。
“哎，你们说道长说的是真的吗？
三天？”
张伟的声音带着调侃。
“你还真信啊？
道长就是顺着你们的话头说说好话罢了。”
李哲嗤笑。
“不过那道长……人挺好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安静。”
林薇小声说。
他们的说笑声渐渐被层叠的绿荫吞没，聪明山深处重归于寂静。
下了山，回到车水马龙、网络信号满格的世界，方才山中的那段插曲迅速被拉回了“现实”维度。
几人笑着复盘那破道观和老道士的“古色古香”，把“考上清华”和“兵哥哥”当成了高考后减压旅途中的一个有趣谈资，嘻嘻哈哈地各自回家了。
陈怡也没太当真，只是那道长温和澄澈的眼神和那句异常肯定的“不出三日”偶尔会闪过脑海，让她生出一点模糊的、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期待。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二天，依旧无事发生。
到了第三天下午，陈怡正窝在家里沙发上刷手机，自家哥哥的微信突然给自己发来了一条信息道：“妹妹、我征兵体检通过了，今天被定兵了，你很快就要有一个兵哥哥了！”
陈怡的心猛地一跳，“兵哥哥”三个字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
与自己哥哥的对话结束时，陈怡捏着发烫的手机，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老道长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荡：“不出三日，你便会得到一位‘兵哥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