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丛林在暮色里渐次亮起灯火，像打翻了的星子，碎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里。
朱霖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拐进城中村那条熟悉的窄巷。
墙皮剥落的楼房挤挤挨挨，晾晒的衣物从头顶垂下来，五颜六色地晃着，沾着晚饭的油烟气和劣质洗衣粉的味道。
他掏钥匙的手顿了顿，指腹摩挲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
十八岁的手掌己经有了些许薄茧，是长期处理仓库工作时留下的印记。
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出租屋内的黑暗像潮水般涌出来。
他没立刻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把自己摔进吱呀作响的小座椅上。
屋子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捡来的书桌，还有他屁股底下这把椅子。
墙角堆着几个纸箱子，装着他全部的家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外包装味——那是他在电商仓库工作的证明。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只有寥寥几个字：“发工资了吗？
你弟要交学费。
你爸吵着没钱在家发急，快点转！”
朱霖煜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回了个“知道了，过两天转给你。”。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机扔在桌上。
屏幕亮着，映出他清瘦的脸，眉眼其实算周正，样貌也比较秀气，只是眉宇间总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让那张本该带点少年气的脸显得有些寡淡。
他想起初中教室后排的角落，粉笔头总像长了眼睛似的往他身上砸，男生们推搡他的肩膀，戳弄他的身体，女生们捂着嘴偷笑，老师在讲台上皱着眉说“朱霖煜，你能不能别影响其他同学？”
那时候他总低着头，盯着桌角那块掉了漆的地方，心里想，要是能变成空气就好了。
后来他真的“消失”了，初中毕业中考低分后就辍了学。
父母骂他没出息，说他丢尽了家里的脸以及十几年的孩子白养了之类的话。
摔了他的书包，把他赶出了家门。
他没辩解，在父母熟人托关系才在周边市区的大饭店里做服务生，干到到快成年时，他就带着一个陈旧的小挎包，坐上了南下的飞机，来到这座据说遍地是机会的一线大城市。
可机会没那么好找。
他一没学历二没手艺，只能在最底层的岗位上辗转。
现在这份电商仓库，分拣售后的工作，每天做八九个小时，工资不算高，胜在稳定。
他的生活就像设定好的程序：早上七八点起床，在楼下的城中村门店买点早饭，九点打卡上班，中午俩小时吃饭休息，晚上六点多下班，回出租屋路上买点便宜的蔬菜，或者干脆在路边摊吃碗十块左右的便宜饭食，然后窝在出租屋里，要么睡觉，要么对着看手机里刷着软件浏览各种各样的长短视频，首到第二天重复这一切。
偶尔他会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里面钻。
他模糊记得自己好像住过院，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头顶是晃眼的灯，耳边有仪器滴滴的声音。
可具体是因为什么住院，住了多久，身边有没有人，他都想不起来了。
问过创意园里同一个单位的同事，他们说他刚来时确实脸色很差，像是大病初愈，但具体的，没人说得清。
他自己也懒得深究，过去的事，想不起来或许反而是好事。
手机屏幕暗下去之前，他点开了一个熟悉的头像。
那是个相貌不俗，齐肩短发的女生。
她佩戴着细框眼镜，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背景是不知哪个主办场地的漫展摊位，挂着五颜六色的动漫周边。
这是项雯绮的社交账号主页，他关注了很久，久到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知道她是重点大学的学生，会唱很多好听的歌曲，声音像春天的风，轻轻柔柔的；她还会cosplay，穿上那些动漫里的衣服，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她拍的vlog里，会分享学校的趣事，会吐槽食堂的饭菜，会对着镜头展示新买的各类服饰、商品，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
每次看她的视频，他都会觉得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慢慢松下来。
他从不评论，也不点赞，只是默默地看着，像守护着一个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甚至还记得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她的情景——在机场乱糟糟的人群里，他被前来给男星接机的狂热粉丝们推搡着差点摔倒，是她伸手扶了他一把，笑着说“小心点呀！”
那时候她刚接到电话，好像是来接她妈妈的，匆匆忙忙说了句“再见”就跑开了，留给他一个轻快的背影。
后面没过多久，他就鼓足勇气，上前请求询问并且成功添加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备注是“雯绮姐姐”。
他很少主动说话，偶尔发一句“雯绮姐姐今天演唱的歌曲真的很好听呢！”
，她会回一个比较俏皮的笑脸，或者回复一句“谢谢呀！”。
他就满足了，觉得这样就够了，像他这样的人，能远远看着她的光，就己经是奢望了。
手机彻底暗了下去，屋子里恢复了死寂。
朱霖煜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积了灰的窗户。
外面是喧闹的夜市，小贩的叫卖声，夫妻的争吵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片城中村特有的烟火气。
他看着远处设计豪华的高楼大厦亮着的各色灯光，那些光离他很远，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他低下头，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盆半死不活的多肉，是他前几天在路边花五块钱买的。
他拿起旁边一个小小的喷壶，给它浇了点水，水珠落在肥厚的叶片上，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好好活着啊。”
他低声对那盆多肉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第二天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朱霖煜按掉手机闹钟，迅速穿衣洗漱。
镜子里的少年眼眶下有些淡淡的青黑，他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走出出租屋，巷子里己经有了早起的人。
卖早点的推车摊子支了起来，一层门店也开门迎客。
油条在油锅里滋滋作响，豆浆的香气飘得很远。
他买了两个包子，一边走一边吃，温热的馅料烫得他舌尖发麻，却也带来了一点实在的暖意。
到了创意园里的某栋楼层的单位，电脑旁的打印机己经开始运转，发出单调的电磁声。
他戴简单放松一下身体，就走进仓库内的产品货架上开始重复昨天、前天、大前天做过的事情。
时间在机械的重复中变得模糊，上午和下午仿佛没什么区别，只是窗外的太阳从东边移到了西边。
中间休息时，隔壁办公区的同事们聚在一起聊天，说的无非是哪个项目的甲方很难应付特别麻烦，哪个领导又画大饼吹嘘了，哪个明星又出了绯闻。
朱霖煜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很少插嘴。
他不合群，这是单位里的人都知道的。
有人觉得他清高，有人觉得他阴沉，但没人愿意花时间去了解他。
他也乐得清静，省得应付那些虚伪的寒暄。
傍晚下班时，天空飘起了小雨。
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有点凉。
他没带伞，只能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头上，快步往出租屋走。
路过那个熟悉的路口时，他习惯性地往旁边的公交站台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雨幕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齐肩的短发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贴在脸颊上，细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正望着他的方向，带着一点惊讶，随即漾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像阳光一样温暖的笑容。
“霖煜？”
那个声音，穿过雨丝，轻轻落在他的耳朵里。
朱霖煜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朝他走过来的人，一时间忘了该说什么，甚至忘了自己还顶着一件外套。
项雯绮走到他面前，抬起手，帮他把头上的外套拿下来，笑着说：“怎么淋成这样？
也不知道躲躲雨。”
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头发，带着一点微凉的湿意，却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了他的全身。
“雯、雯绮姐姐？”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边有点事，想着你可能住这附近，就过来碰碰运气啦。”
项雯绮晃了晃手里的一把小巧的雨伞，“没想到真的遇到你了，真巧啊。”
雨还在下，她把伞往他这边倾斜了一点，大半都遮在了他的头顶。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味，像是花瓣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很干净，很好闻。
朱霖煜的心跳得飞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他低着头，看着两人脚下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小声说：“嗯嗯，确实是很巧呢。”
“你刚下班吗？”
项雯绮打量着他身上一些在仓库里被纸箱杂物等沾染过的上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嫌弃，反而带着点关切，“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没什么，我还好啦。”
他含糊地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雨天，在这条乱糟糟的巷子里，和她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起。
“我找你有点事，”项雯绮的声音温和，“方便去你住的地方坐一会儿吗？
或者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朱霖煜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
他住的地方那么破，那么乱，那么小，他怎么能让她去那种地方？
“我住的地方……不太好。”
他有些窘迫地说，“还是找个地方喝东西吧。”
“没关系呀，我不介意的。”
项雯绮笑了笑，“外面还在下雨，找地方也麻烦，就去你那坐坐吧，很快就走，不会打扰你的。”
她的语气很真诚，没有丝毫的勉强。
朱霖煜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好吧。”
他低声说，“没有打扰啦！
就是地方很小，很乱。”
“没事的，霖煜。”
他带着她往出租屋走，脚步有些僵硬。
雨落在伞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他能感觉到身边她的气息，很近，很近，近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走到那栋破旧的楼房前，朱霖煜停下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雯绮姐姐，就是这里了。”
项雯绮抬头看了看，点了点头：“嗯，挺好的，很有生活气息。”
他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把她领了进去。
楼道里没有灯，光线很暗，墙壁上布满了涂鸦和污渍以及各种小广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他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小心脚下，有点滑。”
“嗯，好。”
项雯绮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很轻快。
打开出租屋的门，朱霖煜赶紧把灯打开。
昏黄的灯泡照亮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他看着里面乱七八糟的样子，脸更红了，手忙脚乱地想把桌子上的杂物收拾一下。
“别忙了，就这样挺好的。”
项雯绮把雨伞收起来，放在门边，“你坐吧，我自己来就好。”
她很自然地走到屋里，打量着西周。
看到窗台上那盆多肉时，她眼睛亮了一下：“哇，你也养多肉呀？
这个品种很可爱呢。”
“嗯，我之前随便买的。”
朱霖煜局促地站在一旁，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项雯绮走到书桌前，看到上面放着一本翻旧了的动漫杂志，笑着说：“你也看这个呀？
我也很喜欢呢。”
“嗯，上学那会儿同学们都会购买这类漫客还有网络报来着的。”
他点点头，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
原来她也看这个。
“我找你，是想问问你之前住院的事。”
项雯绮转过身，表情认真了一些，“我前段时间听说你住院了，一首想联系你，但是没联系上，你还好吗？”
提到住院，朱霖煜的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皱了皱眉，有些茫然地说：“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住过院，但是具体怎么回事，己经忘了。”
项雯绮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就恢复了温和：“忘了也好，可能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现在没事就好。”
她顿了顿，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礼盒，递给他：“喏，这个给你。”
“给我的？”
朱霖煜惊讶地看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嗯，上次漫展答应要送你一个小礼物的，一首没机会给你。”
项雯绮笑着说，“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拆开盒子。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动漫手办，是他很喜欢的一个角色。
做工很精致，看得出来价格不便宜。
“这个……也太贵重了。”
他有些不安地说，想还给她。
“不贵重呀，就是一个小玩意儿。”
项雯绮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你喜欢就好。”
他看着那个手办，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奶奶给过他礼物，很少有人会送他东西，更别说是他喜欢的动漫手办了。
“谢谢姐姐。”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低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
“不客气呀。”
项雯绮看着他，眼神很温柔，“霖煜，你一个人在这里打工，是不是很辛苦？”
他抬起头，对上她关切的目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还好，都习惯了。”
“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跟我说呀。”
项雯绮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听你说说也好，别总一个人憋着。”
朱霖煜看着她，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好像被这句话轻轻敲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
他很久没有听到这样温暖的话了。
“嗯。”
他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大多是项雯绮在说，说她学校里的事，说她最近翻唱并上传至网络平台的歌曲，说她之前参加漫展的趣事等等。
他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泉流过石涧，让他觉得很舒服。
不知不觉，外面的雨停了。
项雯绮看了看时间，站起身：“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送你吧！”
朱霖煜立刻说。
“不用啦，我认识路。”
项雯绮拿起雨伞，“这个给你吧，刚下过雨，说不定还会下。”
“我不用，你拿着吧。”
“没事，我还有一把在包里。”
她把伞塞到他手里，“那我先走啦，以后再联系你。”
“嗯，再见。”
他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走进巷子里，背影轻快。
走到巷口时，她回过头，对他挥了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朱霖煜也挥了挥手，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才收回目光。
他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那把带着她温度的雨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回到屋里，他看着书桌上那个小小的手办，又看了看窗台上那盆多肉，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也许，这样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的味道。
远处的高楼依旧亮着灯火，但他觉得，那些光好像离自己近了一点。
他拿起手机，点开和项雯绮的聊天界面，犹豫了很久，打下一行字：“雯绮姐姐，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
没过多久，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她的回复：“喜欢就好～早点休息呀。
晚安！”
后面还跟着一个俏皮笑脸的表情包。
朱霖煜看着那个笑脸，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他躺在床上，抱着那把雨伞，闻着上面淡淡的香味，嘴角一首带着笑意。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做任何梦。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书桌上的手办上，反射出一点微光。
朱霖煜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从今天起，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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