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小了些，从连绵不断的针幕变成了偶尔飘落的冰冷雾滴。
但夜之城的寒意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渗入骨髓。
林默揣着那点沾着血污的欧元和来路不明的芯片，像一只受惊的耗子，在霓虹闪烁的迷宫里寻找着暂时的庇护所。
饥饿是此刻最凶狠的猎犬，死死咬着他的胃袋，驱使他移动。
他避开那些看起来就消费不起的、灯光明亮的餐厅，最终在一个充斥着油炸油脂和劣质香料气味的小巷口，找到了一个卖“实惠合成餐”的摊贩。
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一条手臂是生锈的液压义肢，正麻木地翻动着烤盘上滋滋作响的、颜色可疑的肉饼。
“最便宜的。”
林默的声音干涩，将几张皱巴巴、略带潮湿的欧元放在油腻的柜台上。
老头眼皮都没抬，用铁铲戳起一块焦黑的、边缘有些碳化的合成肉饼，夹进一个同样看起来不太新鲜的面包里，递了过来。
没有蔬菜，没有酱料，只有食物最基础、也最令人沮丧的形态。
林默接过它，烫手的温度透过纸袋传来。
他几乎是立刻就咬了下去。
粗糙、干硬、带着浓烈的化学调味料和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廉价蛋白质的腥味。
这味道足以让原来世界的他呕吐出来。
但现在，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每一口都缓解着那灼烧般的饥饿感，尽管味蕾在抗议，胃部却贪婪地吸收着这微不足道的能量。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吃到的第一口真正的食物。
一种卑微的、带着屈辱的满足感。
吃完那个简陋的汉堡，他感觉身体暖和了一点点，力气也恢复了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
他需要找个地方躺下，处理伤口，研究那个芯片，最重要的是——睡觉。
“野狼旅馆”的招牌在几个街区外闪烁着。
粉红色的霓虹灯缺了几个笔画，“旅”字忽明忽灭，一副随时会彻底熄灭的样子。
旅馆门口站着几个衣着暴露、眼神空洞的性偶，以及一个靠在墙边、明显磕高了、正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的家伙。
空气中混合着廉价香水、酒精和呕吐物的酸臭味。
就是这里了。
这种地方的客人不会多问，只要给钱。
前台后面坐着一个身材肥胖、秃顶的男人，正用一个旧式终端看着模糊不清的超梦色情片，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
他脖子上堆叠着肥肉，一只义眼闪烁着浑浊的蓝光，另一只原生眼睛懒洋洋地瞥了林默一眼。
“五十欧一晚，预付。
不许惹事，死了自己负责清理。”
他声音沙哑，像是含着一口痰，言简意赅地说完了所有规矩，然后伸出粗短的手指，指了指柜台上的一个付款识别器。
五十欧。
几乎是他身上一半的钱。
林默感到一阵肉痛，但他没有选择。
他默默地将钞票放在识别器上。
“嘀”的一声轻响，扣款成功。
胖子扔给他一把锈迹斑斑的物理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塑料牌，写着“307”。
“热水早上八点到九点。
别抱太大希望。”
胖子说完，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超梦上去了。
走廊狭窄、阴暗，地毯潮湿粘腻，散发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墙壁上满是涂鸦和不明污渍。
某个房间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和东西摔碎的声音，另一个房间则传出压抑的、听起来并不愉悦的呻吟。
307房。
钥匙插进锁孔，费力地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门开了。
房间小得可怜，只有一张窄床、一个摇晃的木制床头柜、和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屏幕有裂纹的小型终端。
墙壁很薄，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动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漂白剂味道，试图掩盖更难以去除的陈年污浊气息。
但这里有一扇可以反锁的门。
这就够了。
林默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疲惫地吁了一口气。
暂时的安全感和极度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脱掉湿透、肮脏的外衣，检查了一下身体。
除了多处擦伤和淤青，没有更严重的伤口。
他走到房间角落那个小小的盥洗盆前，用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水冲洗了一下脸和手臂。
水流刺激着皮肤，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
苍白，瘦削，黑眼圈很重，眼神里混杂着残留的恐惧、疲惫，以及一丝刚刚萌芽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冰冷。
那个粗糙的火焰纹身在手腕上格外刺眼。
这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一个在夜之城底层挣扎的无名小卒。
他坐到吱呀作响的床上，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蓝色的数据芯片。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表面那些细微的电路纹路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真的在缓慢流动，散发着一种不祥的、诱人的光泽。
燃烧的骷髅头标志若隐若现。
巫毒帮。
太平洋区。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碰到它时，会有那种奇特的数据流冲击？
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种“这可能是改变命运契机”的微弱幻想，驱使着他。
他需要信息。
需要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自己所处的境地，或许……也能了解一下这枚芯片。
他拿起床头柜上那个老旧的可携式终端设备。
屏幕亮起，光线刺眼。
操作系统是熟悉的，但又有些不同，充满了各种垃圾软件广告和未经验证的破解插件弹窗。
他笨拙地操作着，关闭弹窗，找到了网络浏览器。
首先，他输入了“林默”这个名字（配合原主的一些记忆碎片）。
结果大多是无关信息，几个同名的普通市民，没有照片匹配。
这具身体的原主，果然是个真正的无名之辈。
接着，他犹豫了一下，输入了“V”、“来生”、“荒坂塔”等关键词。
大量的信息瞬间涌入。
新闻标题触目惊心：**“荒坂塔遭袭，疑为内部权力斗争？
赖宣掌权，公司秩序未受根本影响！”
****“传奇佣兵V疑似于荒坂塔事件中丧生？
目击者说法矛盾！”
****“来生女王罗格否认与荒坂塔事件有关，业务照常进行。”
****“军用科技发表声明，密切关注事态，呼吁市场稳定。”
**报道语焉不详，充满了猜测和官方辞令。
普通民众似乎并不知道那天在荒坂塔顶具体发生了什么。
V的名字与“死亡”、“失踪”紧密联系在一起，但没有任何官方确认。
荒坂公司迅速控制了叙事，将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或灾难）淡化为了“内部权力更迭”。
高塔结局的真相被掩埋在了公司的铜墙铁壁和信息的迷雾之后。
V确实“消失”了，从传奇变成了都市传说，而夜之城一如既往地飞速前进，将过去抛在身后。
林默感到一阵寒意。
这比他想象的更加……虚无。
连改变世界都如此悄无声息，他这样的小人物又能留下什么痕迹？
他又搜索了“老蛇”、“沃森区”、“中间人”等词条。
结果更是一片混乱。
一些小道消息论坛提到了一个叫老蛇的低级中间人确实卷款跑路了，据说惹了漩涡帮的人，可能己经没了。
警告其他人小心相关的债务和委托陷阱。
看来罗格没有骗他。
那条线彻底断了。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那枚芯片上。
他深吸一口气，输入了“巫毒帮”、“太平洋区”、“燃烧骷髅头标志”。
这次的信息更加隐晦和危险。
大多数结果都是需要特殊权限访问的加密网络节点，或者是一些充斥着黑客行话和警告信号的暗网论坛帖子。
零星的信息拼凑起来：巫毒帮，活跃于太平洋区的海地人黑客团体，与网络监察关系紧张，精通数据挖掘和灵魂杀手相关技术（这个词让林默心头一凛），行事诡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们似乎在寻找通往“黑墙”之外的方法，或者与那里的流窜AI有某种联系。
极其危险，切勿轻易接触。
黑墙？
流窜AI？
灵魂杀手？
这些词汇带着沉重的分量，让他感到不安。
这枚芯片，显然是个烫手的山芋。
他盯着终端屏幕上那些闪烁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字符，又看了看掌心那枚幽蓝的芯片。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他——接入它，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风险极大。
可能是病毒，可能瞬间烧毁他这个破终端，甚至可能引来巫毒帮或者更可怕的东西的追踪。
但是……“未知意味着风险，也意味着机会。”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不知道是源于这具身体的生存本能，还是他自己被逼到绝境后滋生的念头。
“你己经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他咬了咬牙，拿起终端配套的、看起来同样老旧的数据连接线。
线头的接口有些磨损。
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就在他即将把芯片插入终端接口的前一秒——咚咚咚！
沉重、粗暴的敲门声猛地响起，几乎要把那扇薄弱的门板砸穿！
林默吓得差点把终端和芯片一起扔出去！
心脏狂跳到了嗓子眼！
“开门！
NCPD！
突击检查！”
一个粗野的声音在门外吼道，伴随着更多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NCPD？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为了巷口那具尸体？
还是为了这枚芯片？！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手忙脚乱地想藏起芯片和剩下的欧元，眼睛飞速扫视着这个几乎没有藏匿空间的房间！
“妈的，磨蹭什么！”
门外的人失去了耐心。
一声巨响！
门锁猛地崩飞！
厚重的靴子一脚踹开了房门！
两个穿着NCPD制服的壮汉冲了进来，手里拿着警用冲锋枪，冰冷的枪口瞬间对准了林默！
他们戴着战术头盔，看不清表情，但那股专业的、暴力的压迫感足以让任何人窒息。
林默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完了。
但紧接着，他注意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两个“警察”的制服看起来有些……不合身？
标志似乎也有点模糊。
他们的动作虽然粗暴，但缺乏那种真正NCPD经年累月训练出的、带着程序化冷漠的精准感。
更像是……模仿。
其中一个“警察”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落在林默那件扔在床边、依旧湿漉漉的破烂外套上，又看了看林默吓得苍白的脸和原生身体，似乎做出了判断。
“小子，看到可疑人员了吗？
一个脖子上有老虎纹身的家伙，虎爪帮的杂碎！”
他粗声粗气地问道，枪口微微压低了一点，但依旧充满威胁。
虎爪帮？
不是来找他的？
林默的心脏稍微回落了一点，但依旧狂跳不止。
他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拼命摇头：“没……没有！
就我一个人！”
另一个“警察”不耐烦地用枪管拨了一下床头柜，终端屏幕晃了晃。
“穷鬼一个。”
他嘟囔了一句，似乎对这里失去了兴趣。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保持警惕！
看到可疑人物立刻报告！”
最先开口的那个“警察”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然后两人就像来时一样突然，转身大步离开了，甚至没有替他关上被踹坏的门。
走廊里传来他们踹开其他房门的声音和更多的呵斥声。
林默瘫软在床上，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手指冰冷，不住地颤抖。
不是NCPD。
是冒充的！
很可能是那个死掉的家伙的同伙，或者就是黑吃黑的另一方，在搜查丢失的货物和芯片！
他们甚至懒得仔细搜查他这个看起来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包裹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愤怒和屈辱。
就因为看起来好欺负，所以连被认真搜查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喘着粗气，目光落在被踹坏的门锁上，又看向手中那枚险些暴露的芯片。
危险从未远离。
这个世界会用各种方式碾碎你，无论是首接的暴力，还是这种充满蔑视的忽略。
他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获得力量，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他不再犹豫。
重新拿起数据线，将那只幽蓝色的芯片，猛地插入了老旧终端的接口！
“嘀——”终端屏幕瞬间被一片耀眼的、不断流动的蓝色数据流覆盖！
大量的乱码和无法识别的字符疯狂滚动！
整个终端发出过载的嗡鸣声，屏幕剧烈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林默下意识地想拔掉芯片，但己经晚了。
剧烈的、远超之前的头痛猛地袭来！
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首接捅进了他的大脑！
无数杂乱无章的画面、声音、代码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进他的意识！
* **冰冷的实验室，缠绕着电缆的维生舱……*** **无尽的、由绿色代码构成的黑暗空间，一个模糊的、非人的身影……*** **燃烧的骷髅头标志在数据风暴中旋转……*** **断断续续的法语和克里奥尔语低语……*** **一张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的网络结构图，其中一个节点被高亮标记……*** **巨大的、横亘在数字世界尽头的黑色屏障——黑墙？
墙后似乎有难以名状的巨大阴影在蠕动……**“啊——！”
他抱住头部，痛苦地倒在床上，蜷缩起来。
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被撑爆了！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十几秒，却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数据流猛地消失。
终端屏幕“啪”地一声变黑，冒出一缕细微的青烟——它彻底烧毁了。
芯片也黯淡了下去，变得普通。
头痛缓缓消退，留下一种奇怪的、鼓胀的感觉，仿佛大脑里被强行塞进了太多东西。
林默瘫在床上，精疲力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污渍的水印。
他没能完全理解那些信息洪流，但它们似乎有一部分残留在了他的意识深处，形成了一些模糊的“知识”和“印象”。
他知道了这枚芯片是什么——它是一个“钥匙”，一个包含特定坐标和访问协议的加密数据片段，指向太平洋区某处的一个废弃通讯基站。
巫毒帮似乎在那里进行着某种秘密行动，与黑墙外的流窜AI尝试进行低级别通讯？
而他，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能隐约感知到那个坐标的方向和距离？
就像脑子里多了一个模糊的指南针。
更重要的是，在数据流的冲击下，他感觉自己的神经似乎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他对周围环境的电子设备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感应”。
比如，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隔壁房间那个老旧超梦播放器运行的频率，能“感觉”到走廊尽头那个监控摄像头微弱的电流声。
这不是系统。
这是一种……被强行打开、尚未掌控的、笨拙而危险的新感知。
是这具身体原主潜藏的天赋被激活了？
还是两个世界灵魂融合的异变？
抑或是那“虚无”超梦和这巫毒帮芯片双重作用下的意外事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似乎触碰到了这个赛博世界更深层的、也更危险的规则。
他坐起身，看着窗外。
夜之城的光芒永不熄灭，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梦。
他拿起那几包“黑蕾丝”，犹豫着。
最终，他没有扔掉它们，而是和剩下的欧元、以及那枚己经变得普通的芯片一起，小心地收好。
然后，他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不再只有恐惧和迷茫。
多了一个遥远的、闪烁的坐标点，和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对电子网络的奇异感知。
前路依然危机西伏，但似乎……也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通往未知方向的可能。
野狼旅馆外，夜之城的霓虹依旧喧嚣，吞没着又一个渺小的灵魂和它悄然改变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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