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得太久，连记忆都仿佛被晒得龟裂剥落。
对新望堡的大多数居民而言，那场持续数年、榨干大地最后一丝水汽的“大旱”是刻骨铭心的集体记忆，是枕边从未真正散去的噩梦。
但对十五岁的林岩来说，那更像是他整个童年模糊而压抑的背景色——灰尘弥漫的空气、永远紧缺的配给水、必须用沙土清理的身体、以及面罩后每一张疲惫而警惕的脸。
他刚刚结束在低等级温室的轮值工作，负责检查水培槽的滴灌系统——那点珍贵的水滴需要精确到秒。
拖着酸痛的身体爬上居住区的峭壁台阶，高原稀薄的空气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灼烧感。
他习惯性地望向远方，天际线是永恒不变的昏黄，被时常光顾的沙尘暴搅得浑浊不堪。
忽然，一滴冰凉、硕大的液体砸在他的额头上，顺着鼻梁滑落。
林岩愣住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
水？
他抬起头。
更多巨大的、浑浊的雨点开始砸落，先是稀疏，然后迅速变得密集，噼里啪啦地打在干燥滚烫的岩石和金属板上，激起一片迷蒙的尘土。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奇特的味道——雨水混合着多年积尘的土腥气，浓烈得刺鼻。
居住区先是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喧哗。
“雨！
是雨！”
“老天爷……终于……终于下雨了！”
许多人从狭小的居所里冲出来，仰起头，张开干裂的嘴唇，试图接住这天上掉下来的甘霖。
他们欢呼着，甚至有人喜极而泣，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久违的恩赐。
孩子们在突然变得泥泞的地面上奔跑尖叫，享受着这前所未有的触感。
林岩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雨水冲刷着他的面罩，划过斑驳的痕迹。
他几乎要相信，传说中那个万物生长的时代，真的要回来了。
他加快脚步冲向自家所在的棚户区，那是由旧世界遗留的集装箱和废弃板材拼凑而成的狭小空间。
家门口，妹妹林月正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避免她被过于激动的人群撞到。
林月的小脸上也洋溢着惊奇，但更多的是被母亲过度保护的不安。
父亲则站在稍高处，眉头紧锁，警惕地观察着雨势和周围越来越失控的人群，手里紧握着一根用作拐杖和防身武器的金属管。
“爸！
妈！”
林岩挤过去。
父亲看到他，点了点头，语气却没有丝毫喜悦：“雨太大了，不正常。”
的确，雨滴不仅大，而且砸人生疼。
天空以惊人的速度暗沉下来，从昏黄变为一种不祥的铅灰色。
雨水不再是恩赐，开始汇成浑浊的溪流，沿着陡峭的岩壁和简陋的排水沟汹涌而下，发出哗哗的声响。
“快！
进屋！”
父亲低吼一声，拉起林月，招呼着母亲和林岩退回他们那勉强算是房子的集装箱里。
集装箱内狭小而拥挤，雨水开始从几处锈蚀的接缝处渗入，滴滴答答地落在容器里。
父亲试图用旧布料去堵，但渗漏点越来越多。
外面的欢呼声早己被一种新的声音取代——那是雨水汇聚成洪流的咆哮，夹杂着岩石滚落和什么东西被冲垮的可怕声响。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台老旧的、依靠手摇和微弱太阳能维持的公共频道无线电突然爆发出尖锐的静电噪音，紧接着断断续续地传出声音，背景是同样激烈的风雨声和混乱的呼喊：“……所有……所有高地聚居点……紧急通报……海平面……异常抬升……速度超出模型预测……重复，不是局部暴雨……是全球性……海岸线……低洼地带……紧急撤离…………这里是第七号灯塔……水！
到处都是水！
我们守不……滋啦…………台风‘女神之怒’正在形成……路径指向……滋啦……能量级别前所未有……”信息支离破碎，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砸碎了所有人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母亲紧紧捂住嘴，眼中充满了恐惧。
林月害怕地抓住林岩的衣角。
“海……海平面？”
林岩喃喃自语，他只在父亲那台破旧平板电脑的残存资料里见过这个词，那代表着旧世界繁荣的蓝色区域，如今……“不是下雨……”父亲的声音干涩得可怕，他猛地看向那不断渗水的缝隙，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是海水……是海水倒灌进来了！
或者……或者它们本来就要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声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从聚居点下方传来，紧接着是人群惊恐至极的尖叫。
一股更强的水流猛地冲过他们门外的通道，水色明显变得更加浑浊，带着咸腥和油污的味道。
“屋顶！
必须去屋顶！”
父亲当机立断，一把抓起早就准备好的、装着少许食物、水和药品的应急包（这是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本能），另一只手抄起金属管，“快！”
母亲抓起一条薄毯裹住林月，林岩则迅速扫视了一眼这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地方，最终只抓起桌上那台小小的、屏幕有几道裂纹的便携式投影仪——父亲最珍视的、存储着旧世界记忆碎片的东西，塞进怀里。
他们撞开门，浑浊的水流己经没过了小腿，冰冷刺骨。
整个居住区一片混乱，人们哭喊着、推搡着，拼命向着地势更高的堡垒核心区，或者任何看起来坚固的高处挣扎。
暴雨如注，台风的前锋似乎己经抵达，狂风几乎要将人卷走。
视线模糊，耳边充斥着风雨声、崩塌声和绝望的哭嚎。
林岩护着妹妹，跟着父母在混乱洪流中艰难前行。
他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刚刚逃离的那个“家”，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几乎要淹没那个低矮的门框。
远方的天际，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与另一种更低沉的、仿佛大地本身在呻吟的轰鸣混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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