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很明媚,可梅县一中的走廊永远是潮湿的,有点像林文远的心情。
林文远的教案本己经被打回8次了,年级丁主任用红笔在“创新教学法”几个字上画了个圈,旁边批着:“花哨有余,实效不足。”
办公室里,张老师正拿着刚发的优秀教师证书炫耀:“王副局长说了,教学嘛,按老规矩来最稳妥,别搞那些花架子。”
林文远捏着教案,指节泛白。
这半年来,他试着在课堂上加入辩论赛、课本剧,学生们的积极性涨了不少,期末统考成绩也在同类班级中名列前茅。
可在评审组眼里,这些都不如张老师那套“划重点、死记硬背”来得“稳妥”。
就像他提交的职称晋升申请,明明各项指标都达标,却总被以“资历尚浅”压下来——而比他晚进学校的李老师,因为娶了教育局人事科科长的侄女,上个月刚评上中级。
“小林,不是我说你,”老教师赵姐端着茶杯过来,“你呀,真是死脑筋,那么好的家长资源你不去用,可你倒好,王副局长的侄子王磊在你班上,你非盯着他写作业,上次家长会上还当众批评他,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林文远想起上周王磊在课堂上撕毁同学的作业本,他按校规请了家长。
王副局长的弟弟王铁军来的时候,慢条斯理地说:“小孩子打闹而己,林老师是不是太较真了?”
那语气里的轻慢,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教书育人,总得有规矩。”
他把教案塞进抽屉,里面露出半截父亲的军功章——这是他每次觉得撑不下去时,唯一能攥紧的东西。
脸色惨白:“小林,快……快回家!
你嫂子她……”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粉笔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嫂子陈春燕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媳妇,哥哥林文强常年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带着两岁的侄子,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
上周通电话时,嫂子还笑着说:“文远,你侄子会叫叔叔了,等秋收了,我给你送袋新米。”
赶回乡下老家时,村口己经围满了人。
浑浊的河面上,嫂子的蓝布衫像一片被水泡透的叶子,漂在离桥墩不远的地方。
母亲坐在岸边的泥地里,头发被雨水打得凌乱,嘴里反复念叨:“是张书记……是他害了春燕啊……”张书记是村里的驻队干部,全名张富贵,据说跟镇里的领导沾亲带故。
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说,昨天傍晚,张富贵以“核实扶贫款”为由,闯进了嫂子家。
邻居听见屋里传来打骂声和哭喊,等冲进去时,只看见嫂子披头散发地蜷缩在地上,张富贵提拉着裤子从里屋出来,还骂骂咧咧地说:“妈的,装清纯呢,你男人欠我的赌债,用你抵偿不是应该的?”
“我去找他算账!”
哥哥林文强红着眼要去找张富贵拼命,被几个村民死死拉住。
“文强,别冲动!”
村长老泪纵横,“张书记上面有人,我们斗不过他啊!”
林文远站在雨里,浑身冰冷。
他看着嫂子的遗体被抬上岸,那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紧闭着,嘴角却凝着一丝倔强的弧度。
侄子被邻居抱在怀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伸着小手要“妈妈”,那声音像刀子,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第二天,乡派出所的人来了。
一个挺着啤酒肚的警察听完情况,在笔记本上随便画了几笔:“这是家庭纠纷嘛,张书记说他只是去催债,没做别的。
至于你嫂子投河,那是她自己想不开。”
他收了张富贵递来的烟,临走前丢下一句:“别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你弟弟,还在城里当老师呢。”
林文远拦住他:“我嫂子身上有淤青,你们不验伤吗?
邻居都听见她喊救命了!”
“验伤?”
警察冷笑一声,“谁看见了?
有证据吗?
张书记可是人大代表,你再胡咧咧,我告你诽谤!”
那一刻,林文远突然想起自己在课堂上讲的“法理正义”,那些写在课本上的字,在乡下的泥地里显得如此苍白。
他跑回镇上,找到镇政府办公室,接待他的于干事听说他是市里的老师,倒了杯茶:“小林老师,我知道你心疼嫂子,但张书记是我们镇的模范干部,扶贫工作做得好,上面很器重他。
这事要是闹大,影响了乡里的考核,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那我嫂子就白死了?”
林文远的声音在发抖。
于干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张书记说了,愿意赔你们家三万块钱,再给你侄子办个低保。
你看……”林文远猛地站起来,茶杯被带倒,热水溅在裤腿上,烫得他钻心疼,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
他走出镇政府,看见墙上贴着“依法治国”的标语,红得像嫂子的血。
回到学校时,周一的升旗仪式刚结束。
副校长王志军,也就是王副局长的二哥,张富贵的连襟,站在主席台上,正对着话筒讲话:“我们要学习张富贵同志扎根基层、服务群众的精神,做人民满意的公仆……”林文远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
他穿过人群,冲到主席台前,一把抢过话筒:“张富贵是个畜生!
他强暴了我嫂子,逼得她投河自杀!
这样的人,凭什么被表扬?”
全场死寂。
学生们惊呆了,老师们目瞪口呆,王建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文远!
你疯了!”
他抢过话筒,指着林文远的鼻子,“你诽谤国家干部,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那天下午,林文远被停职了。
他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黑板上没擦干净的“窦娥冤”三个字,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他教学生们“善恶终有报”,却连自己的嫂子都护不住;他告诉孩子们“要相信正义”,却在权力面前连一句公道话都说不出口。
赵姐偷偷给他送来了教案:“小林,你斗不过他们的。
王副校长是王副局长的亲二哥。”
她塞给他一个信封,“这是老师们凑的钱,你先拿去打点打点,别真丢了工作。”
林文远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
他想起嫂子省吃俭用给侄子攒的学费,想起母亲在河边哭碎的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晚上,苏曼突然打来电话。
她己经调到省教育厅,说话的语气带着官腔:“文远,我听说你的事了。
张书记是我爸的老部下,人挺好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林文远握紧听筒,指节发白,“他害死了我嫂子,这也是误会?”
“你就是太冲动了,”苏曼的声音冷了下来,“在体制内,很多事不能太较真。
我爸说,可以帮你在省城找个学校,前提是你别再闹了。”
林文远挂了电话,第一次觉得“体制内”这三个字如此肮脏。
他走到窗边,看见王建军的车停在楼下,张富贵从车里下来,手里提着个黑袋子,钻进了单元楼——那是校长住的地方。
深夜的办公室,林文远翻开教案本,在空白页上写下嫂子的名字,又写下张富贵、王建军、校长的名字。
他想起父亲生前说的:“拳头硬的人,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以前他以为“拳头硬”是有学问、有道理,现在才明白,在有些地方,“拳头硬”是有权、有势、有后台。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军功章,用袖子擦了又擦。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反射出冷冽的光。
他突然明白,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不是为了报复,是为了让侄子长大后知道,他的妈妈不是“想不开”,是被坏人逼死的;是为了让那些学生明白,课本上的“正义”不是空话,需要有人敢去争、敢去抢。
第二天一早,林文远揣着军功章,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他不知道省纪委的门朝哪开,不知道会不会被赶出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没有用。
但他知道,有些事,哪怕粉身碎骨,也必须有人去做——就像当年父亲跳进洪水时,肯定没想过自己能不能活着上来。
汽车驶离梅县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县一中的教学楼。
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操场上,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口号声此起彼伏,像极了他第一次踏上讲台时,心里涌动的那股热气,他要为死去的嫂子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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