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个小时,陈默硬是把这间堆了几百年似的杂物间给收拾得窗明几净。
他将废弃的报纸和文件分门别类地捆好,堆在墙角,把破桌烂椅搬出去扔掉,再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湿抹布,把那张幸存的办公桌和窗台擦得能映出人影。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照进来,驱散了房间里大部分的霉味,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像个正经人待的地方了。
他刚首起腰,捶了捶有些酸的后背,门口就探进来一个脑袋。
来人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是那种被岁月和酒精泡出来的松弛与红润,他端着一个泡着浓茶的大号搪瓷缸,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像是怕踩脏了地。
“嚯,小伙子,这是你收拾的?
够利索的啊!”
陈默认得他,乡人大主席,马伯庸。
一个典型的“躺平”老干部,在乡里谁也不得罪,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只要天塌下来砸不到他就行。
“马主席您好。”
陈默客气地笑了笑,露出一副憨厚的模样。
“别主席主席的,叫我老马就行。”
马伯庸摆了摆手,自来熟地打量着陈默,“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大学生吧?
叫陈默?”
“是的马主席,哦不,马哥。”
陈默顺势改口,显得格外上道。
“哎,这就对了嘛。”
马伯庸很受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递过去,“来,抽一根,解解乏。”
陈默连忙摆手:“谢谢马哥,我不会。”
“不会好,不会好,省钱。”
马伯庸也不勉强,自己点上一根,美美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道:“小陈啊,看你干活这么卖力,我多句嘴。
到了咱们这儿啊,别太实诚,也别太拼命。
枪打出头鸟,懂吗?”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ebut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有些飘忽和世故。
“乡里的活儿,就那么多,你多干一点,别人就少干一点。
你干得又快又好,那就显得别人都是废物。
时间长了,没人会念你的好,反而都把你当成眼中钉。”
这番话,可以说是红岩乡官场生态最真实的写照了。
前世的陈默,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一腔热血,埋头苦干,结果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最后被钱文斌和赵立新联手穿了小鞋,也没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看着马伯庸那张“我都是为你好”的脸,陈默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受教的真诚表情。
“谢谢马哥提点,我刚来,好多事都不懂,以后还得多跟您学习。”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马伯庸满意地点了点头,掐灭了烟头,端着他的宝贝茶缸,晃晃悠悠地走了。
陈默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渐渐变冷。
他知道,马伯庸这种人并无恶意,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对新人的善意。
但正是这种弥漫在整个基层单位的“躺平”风气和“混日子”哲学,才让钱文斌那样的蛀虫有了作威作福的土壤。
想要改变这里,光靠热血和蛮干是不行的。
必须用雷霆手段,把这潭死水,彻底炸开!
下午两点半,党政办副主任赵立新扯着他那公鸭嗓子在楼道里喊了一圈:“开会了开会了!
所有人到小会议室开会,钱乡长有重要指示!”
陈默放下手里的活,跟着三三两两的人流走向二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一张长条桌,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廉政标语,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乡政府总共也就二十来号人,除了几个下村办事的,基本都到齐了。
大家各自找位置坐下,交头接耳,嗡嗡的说话声和烟味混在一起,让整个屋子都显得乌烟瘴气。
陈默作为新人,很自觉地挑了最末尾靠门的位置坐下。
等了足足十分钟,钱文斌才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身后依旧跟着赵立新,怀里抱着个笔记本,活像古代皇帝身边的太监。
钱文斌一屁股坐在主位上,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原本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他目光阴沉地扫视了一圈,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今天这个会,临时开一下,主要讲两个问题!”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第一个问题,是咱们的工作作风问题!
我最近发现,有些同志啊,思想上很松懈嘛!
上班迟到早退,工作时间聚在一起聊天打屁,把乡政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菜市场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重重地敲着桌面,每敲一下,在座的一些老油条脖子就缩一下。
陈默面无表情地看着。
他知道,这是钱文斌惯用的伎俩,每次开会,不管有事没事,先敲打一番,树立他的绝对权威。
“第二个问题,是环境卫生问题!”
钱文斌的调门又高了一些,“同志们,乡政府是咱们红岩乡的脸面!
结果呢,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都高,楼道里的蜘蛛网挂得跟盘丝洞一样!
这像话吗?
这让下来视察的领导怎么看我们?
这让来办事的百姓怎么想我们?”
他痛心疾首,仿佛红岩乡的落后,全都是因为这几根杂草和几张蜘蛛网造成的。
陈默心中冷笑。
前世的他还真信了这套鬼话,傻乎乎地带头去拔草,结果呢?
钱文斌转头就在县领导面前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说这是他“狠抓干部作风建设”的成果。
“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搞一次卫生大扫除!
人人参与,个个动手!
必须在三天之内,让咱们乡政府的面貌焕然一新!”
钱文斌大手一挥,做了总结。
赵立新立刻带头,“啪啪啪”地鼓起掌来,其他人也只好跟着稀稀拉拉地拍着手。
就在这时,钱文斌的目光,像一条毒蛇,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陈默身上。
“哦,对了,我们乡里还来了一位新同志。”
他指了指陈默,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京州大学的高材生,陈默同志,是吧?
来,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陈默身上。
陈默从容地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微微鞠了一躬:“各位领导、同事好,我叫陈默,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嗯,很好,很有精神嘛。”
钱文斌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陈默同志啊,你作为高学历人才,又是年轻人,思想觉悟肯定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要高。
刚才我说的卫生问题,你有什么看法啊?”
来了。
陈默心头一凛。
这才是今天这场会的真正目的。
前面说那么多,都是铺垫,现在这把火,终于要烧到他身上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陈默。
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们都知道,这是钱乡长要给新来的大学生一个下马威了。
陈默迎着钱文斌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他朗声回答道:“报告钱乡长,我完全拥护您的决定!
乡政府就是我们的家,搞好环境卫生,人人有责。
我作为乡里的一份子,又是年轻人,更应该冲在最前面!”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正能量。
钱文斌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这么“上道”,但他准备好的后招,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好!
说得好!”
钱文斌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赞道,“有这样的觉悟,我就放心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既然你这么积极,那我就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咱们三楼最东头的那个厕所,堵了快半个月了,负责保洁的王大妈又请了病假。
陈默同志,你不是要冲在最前面吗?
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今天下班前,我希望能看到一个干干净净、能正常使用的厕所!
有没有问题?”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陈默。
让一个京州大学的高材生,上班第一天,不去熟悉业务,而是去掏厕所?
这己经不是下马威了。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赵立新的脸上,己经忍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仿佛己经看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要么羞愤难当,当场顶撞领导,要么就只能哭丧着脸,去跟那些污秽物打交道。
无论哪一种,他陈默,从今天起,都将成为红岩乡最大的笑柄。
然而,陈默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