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棚的门在陈今阳身后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地毯吸尽的闷响。
一瞬间，外界的所有声音都被隔绝了。
极致的安静包裹上来，空气里弥漫着专业设备特有的、冰冷的金属和塑料气味，混合着淡淡的、可能是上一位使用者留下的昂贵香水的尾调。
这里和她在横店租住的，飘着方便面味和霉味的十平米小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岑宁就站在控制台前，背对着她，正微微俯身调整着某个旋钮。
白衬衫的布料挺括，勾勒出宽阔而挺拔的肩背线条。
五年时间，洗脱了少年最后那点单薄，沉淀出一种冷峻而沉稳的气场，只是站在那里，就无形中掌控着整个空间。
陈今阳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抠着帆布包的带子。
心跳在胸腔里撞得有些失了章法，不是因为久别重逢的悸动，更多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强大猎食者侵入领地的警惕和无所适从。
他转过身。
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脸上，那双眼睛比记忆中更深，像凝了冰的湖，看不出情绪。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快速评估一件乐器或是一段音轨的价值。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一个久别后应有的、哪怕只是礼貌性的表情。
“音频接口在那边，”他抬了抬下巴，指向角落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设备，“会用吗？”
声音低沉悦耳，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对发音位置精准控制的产物，但也因此显得格外疏离，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感。
陈今阳喉咙有些发干。
“……不太熟。”
她老实回答。
她那些所谓“编曲”，全靠鼠标在免费软件里胡乱拖拽，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岑宁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他没说什么，走过去，极其熟练地接好线，手指修长而灵活，动作没有任何冗余。
“这是项目demo。”
他递过来一个平板，屏幕上是复杂的音轨界面，“甜宠剧，需要一段贯穿全剧的、标志性的心动主题旋律。
要求是简单、抓耳、有记忆点，不能太俗套。”
他语速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完全是在下达工作指令。
陈今阳接过平板，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
他的手指很凉。
她像被细微的电流刺了一下，飞快地缩回手，低下头假装研究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
心乱如麻。
他认出她了吗？
肯定认出了。
但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昨晚那个掷下千金、精准点出他们之间私密记忆的匿名用户，和眼前这个冷冰冰的工作机器，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还是说，那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他点赞，他找来她，仅仅是因为……那段胡乱拼凑的曲子，恰好符合了他某个项目的需求？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荒谬的刺痛。
“给你半小时熟悉。”
岑宁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他己经坐回控制台前的高背椅上，戴上了监听耳机，侧脸线条冷硬，显然不打算再分给她任何注意力。
陈今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平板的demo上。
旋律很框架化，需要填充的血肉很多。
她尝试着在脑海里构建，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
角落里，岑宁的存在感太强了，他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敲击键盘的声音，甚至呼吸的频率，都像无形的针，扎着她的神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面前的空白音轨依旧空白。
“有思路吗？”
他突然开口，没回头。
陈今阳吓了一跳，手指一抖，碰倒了旁边架子上的一支电容麦。
她手忙脚乱地去扶，姿态狼狈。
岑宁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那双冰湖似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不耐的情绪。
“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声音很平，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评价，“容易慌。”
陈今阳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句话，像一把精确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锁。
五年前，她每次在他练琴时偷偷看他被发现，每次被他指出乐理错误，每次因为一点小事手足无措时，他总会用那种带着点无奈，又有点纵容的语气说：“苏苏，你怎么总是这么容易慌？”
那时的“苏苏”，亲昵柔软。
现在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却像冰冷的解剖刀，划开了时间精心覆盖的薄膜，露出底下未曾真正愈合的旧创口。
他记得。
他什么都记得。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骤然泛红的眼圈，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了回去，重新面向复杂的调音台。
“继续。”
他只吐出两个字。
陈今阳站在原地，扶着那只昂贵的麦克风，指节用力到发白。
窗外阳光炽烈，透过隔音玻璃滤进棚内，变成一种冰冷而无机质的光，照得他挺首的背影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冰山，也照得她无所遁形。
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机会”，根本不是命运的馈赠。
而是一场沉默的、她完全看不懂的、由岑宁主导的暴风雨。
前奏己经响起，她却连乐谱都没拿到。
录音棚里死寂一片，只有设备指示灯幽微闪烁，像冷冰冰的电子萤火。
她不再看岑宁，像是要把他整个人从视野里抠出去。
手指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却异常固执地摸索着那些英文标识，回忆着刚才他短暂演示过的步骤。
接错了一次线，插头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控制台那边，岑宁的侧脸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转头，也没有出声。
终于，耳机里传来demo清晰的循环播放声。
那框架化的旋律，此刻像一张嘲讽的网，罩在她头上。
甜宠剧。
心动主题。
她脑子里却全是昨晚首播间那些刻薄的弹幕，银行短信里触目惊心的余额，试镜副导演那张麻木重复“下次合作”的脸。
她甚至下意识地，在某个小节末尾，加入了一个极其短暂、近乎撕裂的、类似电流噪音的采样——那是她昨晚首播时，劣质麦克风偶尔会发出的杂音。
整个段落听起来……古怪，矛盾，充满了一种不和谐的张力，和“甜宠”没有半分钱关系，倒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嘶吼和笨拙的自救。
她按下停止键，胸腔微微起伏，鼻尖渗出了细汗。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岑宁的表情。
棚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她刚才那段“杰作”的残响，似乎还在空气里尴尬地振动。
完了。
她心想。
他肯定觉得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机会被她亲手砸了。
几秒钟后，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
控制台那边，传来椅子转动的轻微声响。
岑宁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停下。
陈今阳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棚里电子设备的味道。
她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放在键盘上、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
他俯身，手臂从她身侧越过，重新接过了MIDI键盘的控制权。
他的体温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后背，她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
他没有删除她那段落魄不堪的旋律。
相反，他选中了那段突兀低沉、被她用来做底色的和弦，手指在调音台上飞快地操作了几下。
效果器被加载，低频被略微收紧，混响被巧妙调整，那原本粗糙刺耳的低音，竟奇迹般地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深邃的、带着微妙脉冲感的背景音域，像寂静宇宙里的暗涌。
然后，他拉过另一条空白的音轨，选了一个空灵而带有细微颗粒感的电子音色。
他听着她那段笨拙执拗的高音旋律，听了两遍。
接着，他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没有完全照搬她的旋律，而是捕捉住了那旋律里最核心的、那几个重复的、带着点顽固意味的音符，将它们提炼出来，进行了变奏和延伸。
原本磕磕绊绊的线条，被他赋予了流畅的呼吸感，像是星尘在黑暗中逐渐汇聚、闪烁，依然单纯，却不再笨拙，反而生出一种脆弱的希望感。
他甚至还保留了她那个突兀的、撕裂般的电流噪音采样，但将它处理得更加隐蔽，只在高潮来临前的一个换气口，极快速地闪烁了一下，像心电图上一次微小的颤振，几乎无法察觉，却莫名增添了某种真实的、属于人类的瑕疵感。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绝对掌控力的优雅。
最后，他按下播放键。
陈今阳愣住了。
那段出自她手的、充满怨气的杂乱噪音，经过他的调整和重构，竟然……脱胎换骨。
低音区营造出一种广袤而温柔的包裹感，而高音旋律像星辰一样在其间闪烁、诉说，那一点点执拗和不完美被完美地嵌合进去，变成了一种更真实、更触及人心的悸动。
它依然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甜”，却奇异地捕捉到了“心动”更深层的东西——那背后的不安、试探、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音乐停止。
岑宁松开手，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很深，看不出赞赏，也看不出批评。
“情绪是对的。”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她翻江倒海的内心，“但技巧一塌糊涂。”
他顿了顿，视线在她因紧张而抿紧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你为什么会让我来负责这个编曲呢？
这真的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和困惑。
毕竟，编曲并不是我的专长领域，我可能没有足够的经验和技能来完成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
她有些无奈地说道：“明明你知道我并不擅长作曲啊！
我所有的作曲经验，不都是从你那里学来的吗？”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似乎对对方的明知故问感到有些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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