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眼的苦寒尚未从骨缝里完全散去,朝歌的喧嚣与热浪便扑面而来。
这帝辛的王都,空气中蒸腾着酒肉糜烂的甜腥、香料过于浓郁的腻味,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对我胃口的东西——无穷无尽、翻涌不息的人欲。
我行走在熙攘的街市,宽大的黑袍遮掩了身形,也隔绝了凡俗的触碰。
周遭是鼎沸的人声:商贩声嘶力竭的叫卖,役卒粗暴的呵斥,妇人讨价还价的尖利,还有酒肆里传出的放纵大笑。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欲望,对财货,对权势,对饱暖,对美色……如此首白,如此鲜活,又如此……丑陋。
与我那清冷孤高的昆仑,真是两个极端。
一丝讥诮爬上我的嘴角。
原来这就是元始天尊、太上老子他们想要“匡扶”的人道?
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一群只知追逐本能的下贱生灵。
护佑他们?
也配?
我的神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轻易地捕捉着那些潜藏在人心角落的幽暗念头。
那个对着贵胄车驾露出谄媚笑容的小吏,心底正盘算着如何克扣下月的粮饷;那个搂着歌姬纵酒的武将,脑中幻想着如何构陷同僚以攀升军职;甚至那个在街角施舍乞丐一枚铜钱的老者,转身便嘀咕着祈求这“善行”能让他多孙多福。
看啊,太乙,南极仙翁,你们看看!
这就是你们要护持的“善”?
何其可笑!
一股混合着憎恶与快意的情绪在我胸中涌动。
你们不是自诩清高,视我如污秽吗?
那我便让你们看看,你们所珍视的这一切,本质是何等不堪!
我要把这浊世的泥浆,泼上你们的金身圣像!
目标很快锁定。
费仲。
一个靠着谄媚和钻营爬上高位的弄臣。
他的欲望浓烈得像盛夏腐烂的果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臭——对权势无止境的贪婪,对财富病态的攫取欲,还有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妖妃妲己,一丝隐秘而狂热的淫念。
完美。
我隐去身形,如一道幽灵,飘入他那装饰奢华却俗不可耐的府邸。
他正对着几名战战兢兢的地方官员颐指气使,唾沫横飞地索要着今年的“供奉”。
我立于阴影之中,对着他那被酒色掏空、满是油腻的后脑,轻轻吹了一口气。
没有声音,却有一道比北海玄冰更阴冷的无形之息,裹挟着我从幽冥海眼带来的无尽怨毒,钻入了他的七窍。
言灵咒。
种欲如种蛊。
费仲猛地打了个寒颤,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他顿了顿,挥退了那些官员。
室内安静下来,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随即被一种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贪婪所取代。
那原本只是潜藏的念头,此刻如同被浇了热油的野草,轰然烧遍了他的灵台。
“更多……还要更多……”他喃喃自语,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尤浑那老匹夫,昨日又得大王赏赐……定然是进献了更好的宝贝!
还有东伯侯送来的珍珠,成色差了些……听说他女儿……”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眼中布满血丝,那扭曲的欲望几乎要破体而出。
我冷眼看着,如同观察一只坠入琥珀的飞虫。
心中那报复的快意如毒藤般蔓延,几乎要让我笑出声来。
成了。
接下来的几日,朝歌的风更浊了。
费仲、尤浑之流愈发活跃,构陷忠良、搜刮民脂的奏章雪片般飞入鹿台。
市井之间,流言蜚语如同毒雾弥漫,昨日还受人敬重的贤者,今日便可能被莫名编排的丑闻拖入泥沼。
猜忌和恐惧在无声中蔓延,连最普通的邻里争执,也可能陡然升级成恶毒的咒骂和陷害。
我漫步其中,如同一个冷漠的戏台下的看客,欣赏着由我亲手催动的、名为“人性”的丑剧。
每一次成功的构陷,每一次卑鄙的背叛,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昆仑山那些仙尊的脸上。
看啊,你们守护的就是这些!
你们凭什么鄙夷我?!
首到那日清晨。
我路过一个简陋的巷口,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孩,正将怀里仅有的半块饼子,小心翼翼地喂给一只瘸腿的野狗。
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眼神却清澈得刺眼。
那野狗舔了舔他的手,呜咽了一声。
男孩笑了,脏兮兮的小脸上,有一种让我极为不适的光芒。
几乎是本能地,我指尖微动,一缕恶咒便要弹向那男孩,我想看看,在这朝歌的染缸里,这份“善”能有多坚固,被催发出的“恶”又会是何等模样——是抢夺同伴的食物?
是怨恨父母的无能?
还是将这只野狗打死泄愤?
就在那缕阴冷气息即将触及男孩的刹那,他忽然抬起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茫然地望向我的方向。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贪婪,只有一丝未经世事的困惑。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北海眼的冰冷,毫无预兆地再次席卷而来,瞬间冻僵了我的指尖。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我还未化形,只是一只灵智初开的小豹时,曾在昆仑山脚的雪地里冻得奄奄一息。
是一个采药的人族老者,将几乎同样冻僵的我揣进怀里,用他单薄的体温,暖了我一夜。
那时我的眼睛,或许也曾这般……干净?
为何……为何此刻会想起这个?
我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那男孩眼中微弱的光烫伤。
黑袍一甩,瞬间消失在巷口,近乎落荒而逃。
胸腔里,那被恨意和快意填满的地方,第一次,渗入了一丝别样的、令我恐慌的情绪。
那是什么?
我站在朝歌最高的檐角,俯瞰这座欲望蒸腾的城市。
费仲们的恶行仍在继续,比干的鲜血似乎仍未干透。
我的言灵咒如同无形的瘟疫,正在加速这一切的腐烂。
我成功了,不是吗?
可我为何……再也笑不出来?
北海眼的风,似乎真的从未离开过。
它盘踞在我的元神深处,日夜不停地吹着,吹得那沸腾的恨意,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冰。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