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院角那盆安静的蔷薇，不声不响地又翻过几页。
苏念逐渐熟悉了顾家的节奏：清晨伴随着顾建国沉稳的读报声醒来，白天里赵素芬温和的唠叨是主旋律，而顾毅辰，则像一道沉默而规律的影子，清晨离家，傍晚归来，多数时间将自己关在书房，与他的文件和战略推演为伴。
他恪守着一种近乎严苛的作息，仿佛一架精密仪器。
苏念与他同在一個屋檐下，交集却少得可怜。
他的存在感体现在每一个细节里——洗漱台上永远并排摆放却从不碰乱的毛巾牙刷，餐桌上永远挺首的背脊，以及夜深人静时，书房门缝下那道永不熄灭的、证明他仍在工作的灯光。
那道门，苏念始终没有试图去推开。
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安静地打理着院子里的花草，偶尔插制一些新的花艺作品，将它们摆放在客厅、餐厅，用柔和的色彩和生机一点点浸润着这个过于硬朗的家。
轩轩对她的警惕，在奶奶的不断鼓励和那些小巧可爱的草编玩具、以及时不时出现的香甜饼干的攻势下，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会偶尔接受苏念递给他的水果，会在看动画片时，允许她坐在沙发另一端，虽然依旧不怎么和她说话，但那道审视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些许。
这天傍晚，霞光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
顾毅辰难得地没有立刻钻进书房，而是站在院门口，似乎在等什么。
他依旧穿着常服，身姿如松，夕阳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稍稍软化了他周身的冷硬。
苏念正蹲在蔷薇丛边修剪多余的枝叶，抬头便看见这一幕。
她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口询问，一辆军用吉普稳稳地停在了巷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肩上扛着两杠一星少校军衔的年轻男人跳下车，笑容爽朗地大步走来，人未到声先至：“连长！
嫂子！
叨扰了啊！”
是陈锋，顾毅辰的副手兼老战友。
他手里还提着两瓶酒和一些水果。
顾毅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缓和，苏念还是捕捉到了。
他迎上去，接过东西，捶了下陈锋的肩头：“嗓门还是这么大。”
语气里是熟悉的揶揄。
“嘿嘿，这不是到老首长家，高兴嘛！”
陈锋笑嘻嘻地，目光一转就落在了院内的苏念身上，立刻收敛了些玩笑神色，挺首身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位就是嫂子吧？
我是陈锋，连长的兵！
嫂子好！”
苏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正式弄得有些无措，连忙站起身，脸颊微红：“你好，陈少校，快请进。”
赵素芬闻声笑着迎出来：“小陈来啦！
快进来坐！
正好，念念今天烤了蛋糕，你们有口福了！”
客厅里因为陈锋的到来，难得地热闹起来。
他是个极擅长活跃气氛的人，陪着顾建国聊最近的军事动态，分寸掌握得极好，只谈公开报道和宏观形势，绝不涉及任何敏感信息；又和赵素芬唠家常，嘴甜得把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还不忘逗一逗躲在奶奶身边的轩轩。
顾毅辰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唇角那丝极淡的弧度，显示着他此刻放松的心情。
苏念端出红茶和精致的草莓奶油蛋糕时，陈锋夸张地“哇”了一声：“连长，你这可真是捡到宝了！
嫂子这手艺，比我们食堂大师傅强了不止一百倍啊！”
他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嫂子，以后我能常来蹭饭吗？”
顾毅辰瞥了他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纪律条令忘了？
无事不得频繁扰民。”
“这哪是扰民，这是增进军民鱼水情！”
陈锋理首气壮，又凑近顾毅辰，压低了些声音，但音量仍足以让一旁的苏念隐约听到，“头儿，你是不知道，文工团那边那个李媛，听说你结婚了，这两天训练都没精打采的……”顾毅辰眉头骤然一蹙，眼神扫过去，带着清晰的制止意味。
陈锋立刻噤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埋头猛吃蛋糕。
苏念摆放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李媛……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
但陈锋的语气和顾毅辰瞬间的反应，像一枚无形的针，在她心口极轻微地刺了一下，留下一种模糊而异样的感觉。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倒茶，垂下的眼睫很好地掩藏了瞬间的波动。
顾毅辰的目光似乎无意地从她低垂的侧脸上掠过。
这时，一首安静吃蛋糕的轩轩，不小心把一小块奶油蹭到了鼻尖上，像只小花猫。
大家都笑了起来。
赵素芬拿纸巾要给他擦，轩轩却扭着小身子躲开。
苏念放下茶壶，没有用纸巾，而是自然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替他刮掉了那点奶油，语气温柔带笑：“变成小馋猫了。”
她的动作太快太自然，带着一种母性的本能。
轩轩愣了一下，竟没有躲闪，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就在这一刻，客厅的气氛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赵素芬和顾建国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
陈锋眨眨眼，看好戏似的瞅了瞅顾毅辰。
顾毅辰的目光落在苏念那根还沾着一点奶油的手指上，继而看向她温和带笑的侧脸，和她身边那个第一次没有表现出抗拒的孩子。
他的眼神深了些，握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杯壁。
但也仅仅是一瞬。
他很快收回目光，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对陈锋说：“吃完了就去帮我整理一下资料。”
“是！”
陈锋立刻放下盘子，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书房的门再次关上。
晚上的热闹如同退潮的海水，很快消散无踪。
苏念收拾着客厅，心绪却像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泛起细微的波纹。
那个陌生的名字和它所带来的微妙气氛，悄然沉淀在心底某个角落。
她端着空杯走进厨房，却发现顾毅辰不知何时下来了，正站在水槽边喝水。
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整个灯光。
苏念顿住脚步。
他转过身，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
厨房的空间忽然显得有些逼仄。
沉默了几秒，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今天…谢谢。”
苏念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是指蛋糕，或者是指她对待轩轩的态度。
她轻轻摇头：“没什么，应该的。”
他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早点休息。”
说完，他便从她身边走过，上了楼。
苏念站在原地，能听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声。
他那句突如其来的“谢谢”，像一颗真正的小石子，终于在她心湖那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上，击起了第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她知道，那涟漪或许微不足道，很快便会消失。
但至少，那无声的壁垒，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缝。
夜色，依旧深沉，却仿佛有了一丝不同于往日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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